我的记忆如唱片旋转着,缓缓回放出的,有奶奶的歌谣,还有唱歌谣的画面:
那是夏天的傍晚,天边的晚霞收尽了红晕,路边的槐树摇动树枝,送来一阵一阵的微风。
奶奶把竹床搬到门前的空地上,邻居们的竹床也挨着我们排好了。大人们还在屋里忙碌,我和小朋友们开心地跳上竹床,一边玩着翻绳的游戏,一边叽叽喳喳。
等天空布满了星星,农村的夜静得只有蛐蛐的叫声了。躺倒在竹床上乘凉,一边望着眨眼的星星,一边听奶奶讲故事唱歌谣。
我躺在奶奶身边,她一手摇着蒲扇,一上一下的,摇来一丝丝的凉风。时儿,“啪啪”拍打蚊子。
她不紧不慢地开始了: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会背女儿经了。
空气中回旋着奶奶略带浑厚的乡音:
女儿经,仔细听,
早早起,出闺门,
烧茶汤,敬双亲,
勤梳洗,爱干净,
学针线,莫懒身,
父母骂,莫作声.......
"父母骂,不作声,不听这个,奶奶换一个吧。“ 一个童音抗议。
奶奶哈哈哈大笑说,不喜欢?好,换一个。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巴篓。
一提提到南门口,打开南门摘石榴。
石榴树上一杯油,大姐二姐梳光头。
大姐梳的盘龙髻,二姐梳的扎花头。
三姐不会梳,梳个鸡屎疙瘩滚绣球........
你们看,你走,是不是月亮跟着走啊。看到月亮上的桂花树没有,还有嫦娥姑娘.......
我头枕着奶奶的胳膊,使劲睁着眼看圆圆的月亮,找桂花树,找着,找着,就睡眼朦胧了。
奶奶的故事有很多,比如:诸葛孔明,孙悟空打妖精,刘三姐;游击队打日本鬼子,国民党抓壮丁;以及酿酒的糟房,铁路工人;土改、文革中地主(爷爷的父亲就是地主)等等。
不知她怎么有那么多的故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听她讲。
每到吃饭时间,孩子们有的端着饭碗就到家来,围着奶奶一边吃饭,一边聊。
那么多的孩子围着,她从来不烦。
有时,奶奶还没来得及做饭,孩子们便从自己家给两位老人端饭。看到奶奶的水缸里没水了,二话不说,挑起水桶,把水缸装满。邻里和睦得仿佛一家人,那种温暖一直留在我记忆中。
多年以后,爷爷不在了。奶奶到了城里与我们同住。虽然她还讲故事,但听者寥寥,不再有农村老家的热闹;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不知哪一天开始,奶奶的记忆进入了冬天,仿佛唱片在寒冷中冻僵了,断断续续的回放着她春天的记忆。
我住校一周回家,她看我的眼神成了陌生人。
她唯一的女儿,我的姑姑来看她,她问:“你是谁呀,从哪里来?”
姑姑笑答:“猜猜我是谁?”
她凝视女儿片刻后,摇摇头,缓缓地说 “ 不认识。“
此时,我们才明白,奶奶记忆的唱片已经被严重磨损,不仅丢了我,甚至于她最亲的女儿!
她的记忆成了灰暗的天空,又像窗外飘落的雪花,融入泥土,无影无踪。
当年那个诙谐幽默,绘声绘色讲故事的奶奶,变成一个说话羞怯的孩子。
离世前一年,她总是喃喃着 “ 我要回家,找爸爸去了”,那童稚般天真的眼神,闪着对回家的憧憬,无法让人联想到离去,更无关死亡的恐惧。
我曾不解,上天为何要让人类失智,让老年痴呆? 为何不能修复损坏的记忆?
可当我看到奶奶离去前的童真,恍然间我相信了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