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离世的那一年,我刚刚二十五岁,正是青春,那时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张爱玲。
那时的我根本看不进去她的作品,偶尔从改编的电视剧里看到的,或是从杂志节选的文章片段里读到的,都是一些灰暗色。
她的那句名言: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更是让人对人生充满了颓废。
我不喜欢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她刻画的女性角色,总有着一种扭曲感。无论是有自传嫌疑的《小团圆》里映射她继母的翠华,还是《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让人读来充满了一种胸闷气短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她笔下的雨,她眼中的雨,像银灰色粘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世界。原本润物无声的雨,在她的笔下竟显得这样不清爽。
我更不喜欢她笔下的爱情,远没有琼瑶笔下的爱情那样凄美又纯粹,而是充满着一种世俗气,就连流苏和范柳原都不是因爱而在一起,倒是一座城市的沦陷成全的。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笔风、这样的感情都是年轻的我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因此我曾经对张爱玲的评价是:一个没落的大户人家小姐的矫情,一个玻璃心的小女人的作。
我不理解一个女人怎么会爱上一个汉奸,爱的死心塌地,岂不是没有了起码的是非观?
我不理解一个女人怎么会爱上前后与八个女人有着情感纠葛的男人,爱的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岂不是没有了起码的尊严?
我不理解一个女人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爱的姿态会低到尘埃里,却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那时的张爱玲不过也只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然而同样二十几岁的我丝毫不能理解她。
那时的我是张扬的,眼中的雨都是诗情画意的,心中的爱更是唯美的。
然而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刀刀割损的不仅是容颜,更是那颗玲珑剔透的心。二十几年岁月里的摸爬滚打之间,老了容颜斑驳了心。
当四十多岁的我站在窗前,久久地望向窗外楼下的路灯时,我理解了张爱玲说的“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而不来。”
其实他来与不来,和雨有什么相干。那也是一个雨夜,不忍心让他来回奔波的折腾,他却说“就折腾”,冒雨前来只为见一面,迄今为止这三个字都是最动听的情话。
我想张爱玲一定这样等待过胡兰成,只是再没有等到过,爱情中的女人会为她深爱的男人找到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他不是不想来,只是因为下雨而不来。
原来张爱玲早就明白的事,人到中年的我才刚刚明白。
与张爱玲偷欢之后的胡兰成,不顾张爱玲让他轻手轻脚离去的叮嘱,反而有意让脚步声咚咚地作响,全然不顾张爱玲的感受。
当年的我是多么痛恨胡兰成的无耻,不屑张爱玲的卑微。如今想来,在张爱玲的眼中看到的也许是胡兰成的可爱和愿意将这段感情昭告天下的心思吧。
胡兰成到台湾后曾做过朱家三姐妹的老师,最小的妹妹朱天文曾经回忆说:
“胡兰成讲古文很有趣,许多我们中学时背诵的枯燥乏味的古文、古诗,经胡兰成讲来,变得鲜活有趣起来。比如《史记》,在胡兰成的讲解下就变成了很有趣的小说。”
“那段时间对我们的启蒙非常重要,这对我们以后的思维和素养影响很大。作为一个作者的土壤要厚,越深厚才可以走得越长久,而我们土壤里深厚的部分,是要感谢胡兰成老师的。”
想来胡兰成的确是有些才华的,能让那么多女人爱的倾心倾力也一定是有他独特魅力的,能成为一代才女张爱玲爱情的绝唱,是否又一次印证了一句话:你最深爱的人往往也是伤你最深的人。
原来张爱玲早就懂得的道理,人到中年的我才刚刚懂得。
李筱懿的文章里写到张爱玲离世时的情景是这样描述的:她面向太平洋,趴着,一只手探向前方,是要去握住妈咪滑落的手吗?
李筱懿以为,一个天才与孤绝并存的女儿,在临终前终于理解了浪迹天涯特立独行的母亲,因此伸出了想与母亲和解的手。
然而又怎知张爱玲伸出的不是想牵住胡兰成的手呢?
这个她倾尽全力爱了一生并为之孤独终老的男人,临终前的她怎会不想起呢?
她伸出的手是否想牵住他的手,许一个来世:下一世我们好好相爱,只是我们两个人。
也或许,她许下的是:下一世我们不要再遇见。
又或许,她的心思我们都不知道……
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琼瑶笔下的爱情是假的,而张爱玲的爱情却真得令人心碎;
现在的我终于知道了,张爱玲是一个真正爱过的女人,爱过便是活过了;
现在的我也终于懂得了: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我知道你是人渣,但我还是忍不住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