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上完初中后,肯定不再上高中了,没有人会感到奇怪,大家都是这样,对文凭高低没有意识,父母关心的是能减轻经济负担,自己感兴趣的是从此能离开呆够了的家,希冀一种全新的环境,更主要的是能挣钱有工资领了。
大家都在关心能安排什么样的工作?在什么地方上班?我曾问过负责登记的人,他翻着花名册说:“快了!很快就会下通知了。”正说着,手停在了我的名字处,说:“啊,你还未满十六周岁——属于童工,按理说你是不能参加工作的。”我这一问,反倒多了一个担忧!
终于等来了宣布结果的这一天,我并没有因为年龄小而不能安排工作,只是安排的工作竟是我最不愿意的行业——在商业上做营业员。在大家眼里,能安排到工厂学车、钳、刨,或者电工之类,哪怕在车间做一个操作工也比在商业上要好!
从会场上回到家,正侍弄花草的父亲听到门响,站起了身,看到苦着脸的我,知道没有好消息,叹了口气,又蹲了下去,看着那盆去年从别人家移栽来的五色梅。五色梅盆大,未能搬进室内过冬,现如今已是三春期间,依然看不到发芽,就认为冻死了,舍不得拔掉,不时把剩余的水和肥料浇上,希望它能起死回生!
我进了房间,闷在被子上伤心地痛哭着!第一次开始有了“命运”两字的感觉。
别以为在商业上就是站在光鲜亮丽的店堂售货,而是安排在乡镇的商业合作社,上班地点也不在街上,是偏远的“下伸店”。“下伸店”还有一个称呼,叫“双代店”,除了卖油、盐、酱、醋、糖等杂货,还有针头线脑百货,同时还兼有代购代销的任务,代购主要是指收购废旧物品。
那时的商店有柜台,需要什么东西,说一下名称或指一下商品,营业员把所需物放在柜台上。下伸店当大门有一口大盐缸,上面吊着有铝托盘的杆秤。酱油和料酒是装在瓮头里的,是用大小不等的竹端子作为量具,沉到瓮里面,提出来倒进漏斗装进瓶里。
我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这份工作,但总比闲散在家要好,比起那些不够条件安排工作的人又要好出许多!我的伤心和失望,主要是相对于别人比我安排的好!有一点是相同的,大家都是统一安排的,都是吃定粮拿工资的,比起在农村种田,则又是一个天上地下的差别!然而,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怎会甘心去跟农村上的人相比?过后我发现,单位里一些男的,虽然各自来处不同,自身条件都还不错,却都在农村成了家,找了一个农村的对象,一到农忙季节就请假或者调休,帮了家里抢收抢种,我虽然年纪还小,如果没有想法或所谓的“追求”,过上几年,好高骛远的心气消磨掉后,慢慢也会安于现状,很有可能经人介绍,或者是自己相中,同样在农村成了家,由于生的孩子户口是跟母亲走的,我的工资就成了农村家用的补贴。单位里虽然有相同年龄的女的,但她们的眼光是落在别处的,是向上看的,婚姻会成为她们的翅膀,从而远走高飞。
下伸店连我共三个人,三人的年龄差距类似公孙三代,他们俩竟真是以父子相称的,不过是“寄亲”关系。他们以这样的一种关系相处,可能是出于“以店为家”的缘故。安排我到这个店,是因为需要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帮手,从关系上来说,我们是同事,然而,自我进店门那天开始,我更像学徒或者是旧时“学生意”的,每天开门卸排门,打烊上排门,搞卫生都是我的事,有时还得为他们俩淘米洗菜,而我却被安排在附近的电灌站搭伙吃饭,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倒是经常想家!在没有安排工作时,想着要远离父母和家,现在的我竟象在家养的鸡鸭那样,一到太阳落山,就有了归巢的向往,每在这时,我会凝视着那条通向家的路,这主要还是因为对这份工作不愿意而产生的,如果安排在工厂,肯定不是这样的心境!好在过不了几天就能领到第一次工资了,这多少慰藉着我的心,计算着交给家里多少,自己留多少,想象着姆妈在拿到我的工资时将是怎样一副高兴的样子!
当我开始无奈地接受这份工作时,店里中年纪的“实物负责人”对我说:“上头通知你去工作队了。”对我说这句话时,是一种不乐意的样子。我对“工作队”没有概念,但意识到这应该是好事!他的不乐意,并不是出自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而是象对待工具一样,属于用上手的习惯而已。每一个员工的工资都是单位发的,与每一个店的经营好坏无关,我到店里后,减少了他们的工作量是实实在在的事,不用编排,只要把我这些情况说给上面听,就成了我的表现——虽然这并非是他们的本意。
到工作队报到前,单位给了我三天假期,这时距离那次宣布工作安排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心境却大相径庭,虽然上班才半个多月时间,正好撞上月头上单位发工资,领到了全月工资!我兴奋地回到了家中,当我把工资交给母亲,同时让他们知道了将要去工作队的事,父亲说他去街上买些“熟菜”回来,晚上能这样,一般来说只有年夜饭才有的事!
虽然离家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刚满十六周岁的我依然玩心未泯,趁着天还未黑,想出门看看以往的伙伴现在的样子,仿佛我离开家已有多时一样!当我走过园子时,看到那盆五色梅竟活转来了,枝杆上有了绿芽,父亲说好着没有拔掉,书上说这花“泼皮”,好侍弄,果不其然!
我问,能否剪下一段移栽?
那要等到生长老练后才能剪,那不叫移栽,是扦插,是技术活,扦插后,要等到生出了根再栽种,成为独立的新植株。
父亲有一个特点,每在情绪好时,就喜欢来一通知识讲座,到了母亲嘴里就成了“显摆”。我遗憾地想:要是能顺手移栽该有多好!
区里组织的工作队,成员都是从一些单位抽调出来的,我所在的乡镇上抽调一人,就落到了商业合作社,对单位来说是没有好处的,是一个任务。让我去工作队,是因为我到下伸店仅半个多月时间,离开对工作影响不大,当然同样不影响工作的人也还有,但我在这半个月时间的表现应该是一个原因,而单位抽不出其他人,让我顶替充数还是主要的!这可从到工作队报名时,队长见到我时,瞬间露出的失望表情得到印证。
虽然,我不是工作队希望的人选,但却是我自己希望的开始,原先对安排的工作不如意,从此有了新的起点。在工作队两年时间里,我的见识和成长肯定不是在下伸店所能相比的,但这样一种成长是青涩的,是不成熟的,相对于我的单位,是没有好处的,当我结束回到原来的下伸店时,我不再是原先的人了,“心大了,野了,害了我了!”这是那中年纪“实物负责人”对我的评价,领导知道后很是后悔让我去工作队“锻炼”,说是一次失败的安排!
我在工作队两年的“见识”,不再安心在店里工作了,没有了学徒的模样,如果说让我去工作队难说是奖励,把我从下伸店派到“老虎灶”,则肯定是一种惩罚!在店里上班,还多少有些技能可学,我能左右手切换倒打算盘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老虎灶”就是烧开水的地方,也是商业社开办的,在这里只有体力付出,没有丝毫的技能可学。我的心大了,对事物的感受也更深了,这样的反差把我推向了比刚开始安排到商业上还痛苦的深渊!时刻想像着哪一天能改变命运,能让我离开这里!我虽然没有途径,更没有计划,也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规划,但不妨碍我有下意识:时刻准备着离开这里!我把我的生活做成了最简单的模式,简单到随时随地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拾走人!
我的心思是明摆着的,但没有人在意我!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从工作队回来后也有两年时间了,当初那些一起安排来的人,年龄都比我大,正是发育成长阶段,荷尔蒙促使他们不时制造出各种与情爱有关的故事和情节,在单位里,在小街镇上传的沸沸扬扬,却听不到他们有不安心工作的内容,他们关心的是能找到喜欢的异性,进而成家,从此在这小街镇上过日子,不像我心不定地随时准备着卷铺盖走人!
与我同时安排到商业社也有女的,其中有一位与我同龄,她的父母和上面二个女姊妹也都在商业系统。我一向认为站柜台,做营业员只适合女的,因此看不出她对自己的工作有半点不满意,反而显得心安理得。这些女的,她们最终对生活的着落,在于嫁什么样的老公,因此她们对待在婚嫁前自己的处境和工作,没有像我这样有一颗不安份的心,这时的她们只是在消磨时光,在等待而已,就象一枝慢慢绽放的花,等待着人们的采摘。她们的眼光是高的,在选择对象时,最佳选择是能嫁一个军官!单位里有个老姑娘,她就一直指望着能找一个部队里的,从而误了青春,这位老姑娘曾说过这样的话:她就喜欢找部队里的人,可靠,哪怕他不是军官,她也会嫁给他的!
那位同龄女,她的出生月份比我大,更主要的是女的生就比男的成熟早,言谈举止像是比我大出许多,见面时,我叫她姓后面的名字:嘉菊,她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是她的小弟,在我的姓之前加上“小”字,有那么一阶段,我甚至错乱地认为她就是我的姐姐一样,享受着她对我的关爱,久而久之,我竟然对她产生了一种依恋,曾在各种场景下,编织着两人在一起的故事,想象着要是能时刻在一起多好!可惜的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无法向她表达。她一如既往地关爱着我时,却传闻着她在找对象了,一旦谈成,就会调到那男的那边商业上去。
她在商业社开办的旅馆工作,小镇上很少有外来客入住,大部分时间就她一人守着那老式的木楼房,进门处半墙上几盆绿植与她的青春亮丽在装点着这陈旧的建筑,我的第一件毛线背心就是她在这样的场景下帮我编织的。我想象着,在那绿植中再放上一盆五色梅,那将会增色许多!
她来打开水,我会根据她打开水的量,知道有无客人和入住客人有多少,如果人多,我会帮她送热水瓶,这一次,她的后面跟了有四个兜的军人,告诉我是部队里来带兵的军官,由此动了我想当兵的心思!其实,我想当兵的念头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安排工作前就存在了,只是年龄不够格,又不在征兵阶段,念头一晃也就过去了。
我要嘉菊帮我问一下带兵的,我够不够条件去当兵?很快她就给了我回音,说是完全可以的!只要乡里同意。说“乡里同意”,其实就是乡人武部的事。我是城镇户口,是有正式工作的人,征兵名额是下到乡里的,是由人武部负责的。
说到人武部,我就想到有一次在下伸店时,从街上进货回来,沿着河岸,雨天过后,路面全是烂泥地,就绕到高处硬实地上走着,正走着,听到有人斥骂我,说是我踩了他的田地,我正犹豫着,听到另有人在指责这位骂我的人,说他不该小题大做,阻止人走路!那人虽然不愿意,却明显没有了刚才的蛮横相。过后得知,帮我说话的人就是这个乡的人武部长。当时,我连句感谢话都未能说一声,却算是有了“一面之交”。
嘉菊知道我在单位的处境,晓得我的心思,对我说,她会做带兵人的工作,而我必须解决人武部那边同意不同意的事。
她除了在旅馆做好带兵人的后勤工作,还不时为我说好话,竭力推荐我,说我字写的好,会画画,还会乐器,这一些,在那年代算是有特长的人,部队也是看重这些方面的,出来带兵的,希望能带到有文化的兵,虽然我只是个初中生,但大家文化程度都不高,相比较大多数人,我还是城镇户口,可以称之为“城市兵”。
参军不光是一种荣耀,在农村还是一个机会,在部队干的好有望提干,即使退伍,政府也有可能优先安排工作。参军需要过两道关,一是政审,二是体检,尤其是在部队经过锻炼后,自有了一份从军资历,这些就成了长处,找对象时要比一般人更有优势。
我去了乡政府二趟都未找到部长,征兵阶段,应该是他工作最忙的时候!这次我趁开饭前的时间过去,直接到他的宿舍,这次让我给撞着了,他正手拿搪瓷盆子准备去食堂,我对他说我要参军,他劈口就说:你是有工作的,别人都没有你这样的条件,干吗要争着当兵去?听他的口气,是了解我的情况的。
我就喜欢当兵,就想到部队锻炼锻炼。
名额有限,留给农村里的人吧!
不是街上有名额吗?让我去吧!
他不再理会我了,拉上了门就往食堂走去。他没有否认街上有名额这个说法,但我没有能力说动他,只是觉得不能这样轻易放弃,就跟着到了食堂门前,直到他用完餐,我又跟到宿舍,他依然不松口。我知道今天也只能这样了,不能让他对我产生厌烦感。
那次部长在河岸边帮我说话时,我听出他的口音是旁边乡镇的人,虽然相隔距离不远,但口音差异明显,我的姑妈也在那个乡,姑姆虽然出生在我的老家,嫁到那边后,时间长了,就有了那边的口音,与这口音相同的还有我家后门的邻居,而且我还知道这邻居家有一个亲戚在他们当地也是人武部长,焦急的我等不及了,连夜赶回了家,对父母说了情况,很快要求当兵的事就让后门的邻居家知道了。
与许多街镇一样,街镇上有两类户口,街面上的大都是城镇户口,街背后的大都是农村户口,他们有生产队,有田地。两种户口差异还是明显的,体现在婚姻上,少有相互结亲的。我们两家由于靠的近,他家有时需要写信,总是找我的父亲代笔,这时候,男的在客堂里说话,两个女的在房内说着一些女人的事……
后门邻居家生有一男一女,女大男小,女孩比我大一岁,夏日里,两家都会把桌子抬到门前吃饭,乘凉。小时候对男女性别没有多少感觉,加上从小在一起厮混长大,缺少新奇感,当某一夏日晚饭时,落日余辉耀在他家女儿的身上,只见她穿着短袖,浑圆的双臂,凹凸有致的身体,肤色犹如田里的麦子,饱满而成熟,正是女孩初长成的年岁,我突然开始心慌,有些害怕看到她,但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这样的心思,终于成了我初次梦游的开端,虽然是纯生理上的,但邻家女的美是自然而成的!那时时兴相片着色,放大后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从那时开始,到她家去的第一眼就会瞟镜框里的她。
两家虽然有户口上的差异,却对我要求参军当兵都表示赞同。后门邻居知道了我所遇到的问题后,就主动说,让小琴去找她姨夫,看能否起到作用。
小琴就是他家长成的女儿,姨夫就是指她母亲老家的人武部长,两个乡靠的近,两个部长是同乡人,应该是能说上话的。当时,让小琴去而不是大人出面,我们这边还有些不理解……
很快就带回了话,说是那边已经说好了,剩下来就是单位是否放人的事了。
单位是否同意,我倒不太担忧,因为这次如同上次去工作队一样,我的去留对单位没有影响,也不存在有什么人会在意我的离开从而阻止甚至使绊子,虽然这样,在程度上总还是有人在意我的,他们的说法是:“哪里来,哪里去!”意思是到时候退伍回来还将回到原单位!这样的说法,我是很担忧的,非常害怕复员后再回到老地方!因此,我暗暗下决心,到部队一定要好好干,干出明堂来!
那边嘉菊在不断提供着征兵工作进程消息,稳定着带兵人同意带我走的说法,而我的单位也正如我预料的一样,他们对我的去留并不在意,还表现出支持征兵工作的说法,这应该都是很正面的,一是我不值得他们太过重视去留,二是我虽然不安心工作,却从无不良记录,不像其他一起安排来的一些人,不是在一些男女上有问题,就是在经济上出事,难免有三长两短,当然还有主要的一点,这就是他们根本无意去当兵,去吃苦,去锻炼!
一旦确定当兵的事不再有问题后,我又担心体检这道关了!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体检过关,接下来就是等待着集中的时间,大家都知道,集中的时候,也就是换军服的时候,虽然距离真正的军人标志——领章、帽徽,还有一段差距,但能整齐划一地穿上军绿色制服,就不再是普通的老百姓了,是准军人了。
家里那盆五色梅开花了,人说花无百日红,它却常开不败,最具特色的是,不光是花多,而且每朵花会变色彩,即使是同一朵,花的外缘与花蕊颜色也是不一样的,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为何特别在意它了!父亲见我喜欢这花,就开始了他的解说。
这花很少落叶,没有虫害,有驱蚊效果。平时只要有阳光和水、肥料,它就满足了。
它还有其他名称吗?
有啊,它还叫五彩花、如意草、马缨丹……他的颜色可谓淡紫嫣红粉橙黄。
在这众多的名称里,我记下了“马缨丹”,就是这晚,我到了另一场景,但见我穿着簇新的军装,骑在高头大马上,胸前别着红花,与那马颈上彩色的缨络交相辉映着……
换了制服后,标志着一切准备就绪,带兵的人也不再像前面那样与我们有距离感了,像战友一样到有的家庭中去做一些访问工作,家庭欢送聚餐时,也会邀请他们到场庆贺。
相对后门邻居家,此前两家从未有过往来宴请的时候,只有他家为了答谢父亲帮了写信,时不时会送些新鲜果蔬来,这次也成了我家的坐上客,这是应该的,可以说,没有他家的帮忙,难说我能走得成!
这次参军确定后,他家大人正式向我家提出了结亲的话题,我的父母似乎没有明确表示,而我这时的心思全放在将要面对的全新事物上,用日记上的字眼,叫作“将要面对新的征途”!虽然我对小琴有着迷恋的方面,但那应该不是爱,与情无关!然而,带兵的人却认准了我们两家已经结了亲,这在到了部队后,他们总是以一种——有对象在家等待的眼光来看待我!确实,在我起程前,父母转给了我一张小琴的彩照,是她家墙上挂着的那张放大前的原照,只是我的心不在她身上,而在嘉菊那边,但嘉菊那边也是不成的,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就象平行的两道线,没有交叉的时候,我对她的恋情,与她对我的关爱是两码事,好在有新的起点在召唤着我——总起来算,我的心属于将来,以及将来前程中的一切!
作者:毛正华
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