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年轻的小辈们都叫她王奶奶,她具体叫什么名字没人清楚,因为知道她姓甚名谁的同辈人要么死了,要么随着家人离开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
她的丈夫在她嫁过来不久就病死了,留下了她和肚子中的孩子。等她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又因为连年的战争,朝廷强行征兵,就连她唯一的孩子——虎子,也被征了去。
值得高兴的是这孩子小时候调皮捣蛋的,长大当了兵反而还有出息了,没过几年她就收到了虎子寄回来的家书。当她第一次接到信的时候还纳闷,说这臭小子读书的时候不用功,进了军队了还写得一手好字了。她不识字,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横看竖看都要比隔壁陈二狗的字要好看得多。
知道儿子有出息了,她比谁都高兴。也不管平时关系好不好,逢人就说:“我家虎子在军队里边儿做了小队长咧,可了不得咯,还有银子呐!瞅瞅,这是咱虎子寄回来的家书,你看这字写得,啧啧......”
于是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村那头的王寡妇的崽当了官老爷。
有一些人牙尖嘴利的婆子见不得她好,又说她克夫。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现在是官老爷的母亲,不能跟这些乡野村妇一般见识。真要是逼急了,老娘一封信,让你几个爱嚼舌根的婆娘也吃吃牢饭。她想倒是真想过,可从来没这么做。儿子现在当了官老爷了,外面一些事情已经够多,咱不能给孩子添乱不是,所以每次王奶奶回信都是报喜不报忧。
人活着总是要有些盼头,而王奶奶的盼头就是每隔几个月儿子的家书。
于是她从月初盼到了月末,从新年盼到了新年。盼到整个村都不想听她儿子的故事了,盼到她的腰板再也挺不直了,盼到尖酸刻薄的婆姨都进了棺材。
她老了。
路上几株伶仃的波斯菊开得正好,花形不大,乖巧可爱。因为土地不肥,所以这几株波斯菊几乎是小了一号,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王奶奶见之心喜,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境,又一次悄悄荡开了涟漪。她用手扶着膝盖一点一点蹲下身,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花瓣。
“真好哩。”
她收到过波斯菊,是虎子送的。比这个大,颜色更加鲜艳,而且更加娇艳......总之,什么都是最好的。
斑驳的阳光跳跃在波斯菊上,恍惚之间她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戴着一个虎头帽,手里拿着一株黄黄的小花,三步并着两步地跑过来。
王奶奶揉了揉眼睛,眨巴了两下才明白——哦,原来是幻觉啊。
她的鼻子有些酸,想哭,但是她好像忘记怎么哭了,泪水光在眼眶里面打转,一点也滴不下来。
阳光真好,春风得意。王奶奶整理好情绪回到家中,拖了一个小板凳,坐在自家的菜园前面。菜园里是种的一排藠头和一些个红薯还有冬寒菜。藠头已经成熟了,春季吃正合适,不过红薯和冬寒菜还要等上几个月。
每天早晨和傍晚,王奶奶都会带上自己的小板凳在菜园子面前坐一坐。清晨天色将亮未亮,夜色还未完全褪去,菜叶上还挂着昨夜的寒露,冷风一吹,一颤一颤的,十分有趣。不过现在她很少见到了,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起得越来越晚,身体也禁不起这么吹了。
王奶奶看见傍晚的夕阳心里总是会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有点高兴,有点欣慰,有点伤心,就像酱啊、醋啊、盐啊、糖啊混杂在一起,十分难受。
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在远方翻滚,金色的光束忽明忽灭,火球躲在云朵的背后悄悄溜走。
最后一丝光束消失了。
“这死娃子搞什么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