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全是黑,从来没有过的黑。忽然一团鲜红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我飞来,眼看就砸到我了。太快,快得我不及思考,不及躲避,极度惊恐中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呼救。可是那一刻我居然失声了。
老公就躺我身旁,醒来后我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会才敢动弹。
我一向胆小怕黑,或许是第一胎,对于未知的分娩过于紧张。
老公感冒咳得厉害,我醒来时,他终于止咳打起了鼾,不想吵他,我就睁着眼等天明。还好,他在身边,还好真实的夜晚没有梦靥中那般黑得恐怖。
十一月雨雪连绵,阴冷。感冒了好些天的老公强打精神用箩筐挑着从堂妹处借钱贩来的花生去沿乡叫卖。
吃过午饭,我就感觉不对劲,老往厕所跑,肚子隐隐作痛。栏里两头猪嗷嗷叫,忍着痛把煤灶上那口煮猪食的大铝锅端下来,可能用了力,也可能是到了时候,水衣穿了,加糠时才记起糠没了,到百米之外的大嫂家去借,大嫂留我坐,我哪敢?
晚饭,我没一点胃口,老公回来知道我快生了,要叫他妈。 “等等吧。”我说,“妈妈讲女人生孩子要忍着不能被别人知道,多一个知道,就会延长一个时辰。”
晚上一点左右,我感觉没一点力气,眼都不想睁,老公叫来婆婆,婆婆给了我一个梨,梨凉且硬,感觉比我牙硬。老公烧了一盆火,不多的柴很快烧完。婆婆把火盆放进一个木箱里,木箱放我床边,她坐床沿把脚伸进木箱里打起盹来,躺我身边的老公发出均匀的鼾声。
冬天天亮得迟,五点,孩子还没出来,婆婆催老公去叫催生婆。婆婆忽然也不见了。
屋外的风呜呜嚎叫,半敞的房门一张一合,我害怕传说中手提腰篮的“生产鬼”的突然出现。但困意还是像海边的潮起潮落,在我疼痛的间隙一浪接一浪地拍打,拍打我沉重无比的眼皮。想睡不敢睡。
婆婆终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萝卜,闪进左边厨房,不一会把切成方块的萝卜放在床围的地上,然后去了右边她的房间,再回来,手里拿了几支点燃的蜡烛,婆婆把蜡烛逐个插在萝卜块上。
这叫“七星灯”,生产鬼看到是不敢拢来的。婆婆告诉我。
六点、七点、八点,每一分钟都那么煎熬,直到九点,老公才接了七十多岁小脚的远亲姑奶奶和她五、六十的女儿姗姗来迟。
“还不得连(还早的意思)”婆婆告诉姑奶奶,姑奶奶却火冒三丈:“还不得连,头都出来了,小伢几的包布在哪?”
“冒得。”
“你冇安持(安排)!你冇生过崽呀?”
“撕边棉裤要得么?”婆婆问。
“快点快点!”
“哇”的一声,女儿降临。婆婆第一句话是:“好老哦!你看她额头的皱纹比他爷爷还多。”确实,女儿很瘦,长胳膊长腿还没有头发。
花生没有卖完,老公又出去了,卖完了花生才有钱报喜、筹备十朝的酒席,那晚他没有回家,因太晚,他在邻县的大姐家留宿。
没人帮忙的婆婆一个人很忙碌,她既要做饭又要给新生儿换尿片,还要烧水杀鸡,还好婆婆说话快,做事也麻利,只见她先是提着鸡头左一下右一下,接着倒过来提着鸡脚在水里打了几个滚后吩咐我把水倒进小盆清洗下身,看着混浊还有鸡毛浮动的水,我迟疑。
“洗了好的!洗了不怕痒。”见我犹豫,她嗓门抬高变得烦躁:”我会害你呀?我们都这样洗的。洗了不痒。快点!等下水冷了莫找我。”婆婆把水倒到了小盆里,我乖乖起床。
天黑时,婆婆给我端来一碗红糖锅底灰水,说是止血。我吹开上面漂浮的剩下下面沉淀的。
二嫂来看我,婆婆吩咐二嫂陪我睡,二嫂拿面镜子站在离床几步远的正中央往床上照。
二十五天后,三嫂也生了,妈妈留了碗补药炖鸡给老公,可是老公左喊不回,右喊也不回,回来不耐烦,一只脚还在门外,口里念叨:“罚了款都值得,罚了款都值得,生了一个崽。”
“我冇罚款都不值得么?”我怒吼。冲出房间,跑到屋前的土里去扯草。“神经病!”老公居然捧着那碗鸡汤边吃边骂边朝我走来,我真的像发了疯一样,连草带泥抓起一把朝他碗里撒去……
后来有了儿子,老公对我好了很多,婆婆也是,于是过去的也就不重要了,回想起来,仿佛原本就是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