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
文 / 宇文微之
01
“宇文兄,快些起床了!先生叫你呢!”随即,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先生?”揉着朦胧的睡眼,我恍惚醒来,一阵思潮翻涌。
对对对,先生,得去见先生了。
“你谁呀?“我匆忙穿着衣服,随口问了声。
“我范开啊,宇文兄忘了?”
“哦,范兄弟啊,你倒起得挺早……我就来了!“
范开就是那个一月前来找先生求学的年轻人,原来这小子这么冒失。我心里嘀咕着,起床穿上了鞋子,就往门口走去。
打开屋门,只见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立在门口,纶巾束发,着素色襕衫,一副文士的打扮。相较之下,我就显得寒酸了,只穿着一件褐色直裰布衫,头发也是顺手一扎。不过,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跟随先生十多年来奔波不停,从来都没想过要花心思去收拾。
范开笑了笑,对我一拱手,“打扰宇文兄清梦了,真是抱歉。”
“快别这么说,可不能耽误了先生的事情”,我一边说着一边束好了腰带。
“先生已经在带湖那边了?”我问道。
范开怔了一下问:“先生是说他要去带湖,宇文兄怎么知道?“
我笑了声,返回屋里,从桌上拿起两个信笺,就往外走。
“我怎么知道?自从搬来了这‘稼轩’,先生可没有一日不在带湖的。”
02
清晨,湖上的薄雾仍未散去,湖水莹莹如带,只在两边映着岸上的葱绿之色,如同镜匣一般。湖边,葱郁的树木之间赫然有一座凉亭,一人负手立在亭边,望着湖面。
“这带湖可真是个好地方!”范开边走边对我说着,“听说有人在附近见过仙鹤呢!”
“仙鹤我可没见过,鸥鸟倒是一大堆。”我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心里想着一会儿该给先生如何汇报。
走到凉亭边上时,发现先生在亭边默默站着,已不知有多久了。
“你休息好了?”先生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他仍是穿着那件墨色长衫,头上戴着软巾帽子。先生身材高大,俊目横眉,自有威严,范开初见他时,还跟我感叹了半晌。
我赶忙深揖一礼,回说:“休息好了,谢先生关心。”范开在旁也学我施了一礼。
先生哈哈一笑,“呦,今儿个倒给我施起礼来了,是不是看着范开在旁边呢?”
我看了一眼范开,尴尬一笑,“礼数还是得讲的,虽然先生不拘小节……”
“好了好了,就依你”,先生走进亭子,坐到了亭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一根竹杖和那把先生二十年不离身的宝剑。“你出去也有一个月了,快说说,有什么消息带回来?”
我连忙取出信笺,上前交给了先生。
“捎回了两封信,一封是湖南那边李椿大人的,一封是晦庵先生的。”
“晦庵先生,可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朱熹朱夫子?”范开在旁接口道,“原来先生与朱夫子也有书信来往。”
我对范开轻轻一笑,说:“何止书信,朱夫子说忙完了弹劾台州知府的事情,过些天就来上饶这里拜访先生,到时,你就可以看到他本人了。”范开听了,一阵唏嘘。
“台州知府?”先生已打开了朱夫子的书信,“可是那唐仲友结党贪污的案子?”
“正是,朱先生已连上三封奏折,但朝廷迟迟不肯回应,朱先生说他还要再呈第四封,一定要让唐仲友这个贪官绳之以法!”我气愤地回答道。
先生略一皱眉,却只轻叹了一声,然后放下了手中的书信。湖上忽然传来鸥鸟的叫声,声音很是灵动,透人心腑,让人不得不静下来听了半晌。
先生把朱夫子的信装回了信封,说道:“晦庵先生一月后便能到,到时让他听听这‘带湖鸥鸣’!也让他羡慕羡慕我这闲居生活!”
“对了,李椿大人身体如何?”先生着手去拆另一封信。
“李大人年事已高,近来入秋还惹上了风寒,正在诊治呢。”我忧心地看了看先生,只见先生面色沉静,仿佛已经知道了此事,但还是略微停了停拆信的手。
“这李大人就是从先生手上接过湖南安抚使之任和‘飞虎军’的那位吧?”范开插言道,“听说先生离任后,飞虎军的名气一直没有减,俨然已是我大宋地方军中之精英,看来这李大人功不可没啊!”
我叹了口气,说:“可惜李大人也要告老还乡了。”我转向先生,继续说道:“李大人说,江陵军那边已多次派人找过他了,说要将‘飞虎军’编入江陵军旗下呢。”
“啊?这么纪律严明的一支军队,到了江陵军那边,不知会不会被我朝军队的闲散习气给带坏?”范开一脸无奈地说。
我原本以为先生也会感叹一番,不想他仍是静静地看完了信,只苦笑了一声,说:“也好,当初为‘飞虎’筹集军资费了那么多周章,如今划归江陵,便可解决经费问题。”
先生又站到了亭边,指着湖面说:“快看看,有鱼!”
湖面上的薄雾已经散去了,湖水澄澈,果然可见三两鱼儿游动。
“北边呢?有什么消息?”
先生没有回头,仍是看着湖水。
“最近没有什么大事”,我顿了顿,“金主自平了北方契丹部落之乱后,一直励精图治,今年又制定了依民户贫富程度来规划赋税等级之策,颇受百姓……赞誉”,说到这个词,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哦,还有,金主在上京设置了皇城提举官和守卫军,但在军政方面却没有什么变化。”
听我说完,先生一阵沉默,静静地伫立着,看着远方的山。
范开和我都不敢多言,我们心里明白,金国之盛,就是我国之危。
“没有变化就好啊!”良久,先生终于开口了,“你看这青山碧水,仍旧还不是青山碧水?”
“走,咱们回去吃饭,吃完饭再来赏景!”先生回过头,一边对我们说着,一边拿起了竹杖和宝剑,他的脸上,似有一份忘却尘凡的欣然。
“是,先生!”我跟范开连忙答应。
03
这日,我们一连去了带湖边上三四次,到傍晚吃过饭,先生仍是兴味未减。
“走,咱们再去带湖乘船如何?”先生一脸悠然。
“又去啊?”我叹说,“先生这一天能走一千回!”
先生哈哈一笑,笑的十分爽朗,他转头向范开道:“范开啊,你不是要学词赋吗?咱们晚上去湖上交几个‘朋友’,再填两首词来!”“朋友”这个词先生说的很响,我知道,湖上的朋友自然是那些花鸟虫鱼了。
范开当然欣喜无比。
“对了,去找你师母要点酒来!”先生又叮嘱了一声。
“是!”
带湖上,一叶扁舟,我们三人坐在舟中,听着鸥鹭的鸣叫,看着时不时跳出水面的鱼儿,一边饮酒,一边谈笑。
几盏入腹,我不禁打起了盹儿,竟渐渐睡着了。
04
一觉醒来,我坐在桌前,桌上放着本《辛弃疾集》。我翻书去读,正看到那首《水调歌头·盟鸥》: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故事发生在南宋淳熙九年(公元1182年),“先生”正是稼轩辛弃疾,这一年,他闲居江西上饶的带湖之旁,与朱熹常有书信往来;辛弃疾的学生范开(字廓之)也是此年前来求学。两年前,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辛弃疾任湖南安抚使,创置了“飞虎军”剿寇,而自己很快便被调往江西,“飞虎军”则由接任的李椿继续训练。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辛弃疾被贬官,此后多年赋闲。
丁酉年冬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