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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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许家的堂屋里挤了满满一屋子人,许乐媳妇要生了,生前很多老人看着许乐媳妇常林的肚子,都说是个小子。因此许乐的老母亲没少偷着乐。

偏偏天不遂人愿,常林生下来一个五斤黑乎乎的小丫头,许乐和老母亲当时就拉长了脸,甚至饭都没给做。

常林一个人给自己伺候月子,经常一个人抹眼泪。老许家都没给女儿取个名字,常林自己给女儿取了一个名字,叫许媛。
人们经常说,小孩子是不会对四岁以前的事情有记忆的,许媛却对小时候的事情,有着清楚的记忆,只可惜都不是愉快的回忆。三岁的时候,妈妈生下了一个弟弟,三岁的她,默默承担了一些小孩子不应承担的责任。她学着给弟弟换尿布,给弟弟喂水,陪他玩,她看着妈妈那样细心体贴地呵护着弟弟,她开口对妈妈说:“妈妈,我也想变男孩儿。”妈妈没有吱声,只是心事重重地把她的头按在枕头上:“别一天天想那些没用的,多帮妈干点活。”许媛知道自己好像永远也不会变成男孩子了。

许媛的爸爸在一家国营工厂上班,工资少得可怜,加上许媛弟弟的出生,让许媛爸爸的压力陡增。妈妈营养不好,没什么奶水,那个时候为了给孩子补充营养,妈妈狠心给孩子买麦乳精,麦乳精几块钱一桶,吃得起麦乳精已经很奢侈了。有一天,许媛趁妈妈不在家,自己冲了满满一大碗的麦乳精,因为不知道水和麦乳精的比例,她整整用了半桶,稠了放水,稀了再放麦乳精,许媛心满意足地喝了满满一大碗。妈妈回到家,发现了少了半桶的麦乳精,又看了看折叠餐桌上的空碗,瞬间火冒三丈,结结实实打了许媛半小时,许媛的哭声把街坊邻居们都叫来了,可还是没人愿意出手帮她,直到李奶奶说:“媛媛妈,孩子太小,别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手,会把孩子打坏的,再说了,你把她打坏了,看病不得花钱吗?小孩子嘴馋,偷吃几口东西,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常林抹了几把眼泪,打累了就直接坐在地上:“媛媛爸几天的工钱,就这样被她嚯嚯没了。”

李奶奶过去把常林扶了起来:“许乐年轻力壮的,多上几天就多上几天班,不能跟这么小的孩子较劲。大家都散了,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许媛从此以后再也没动过弟弟的麦乳精,包括其他只属于弟弟的东西。

许媛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懂事,她知道自己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虽然在家里不受待见,村子里其他人都特别喜欢她,有时候到了中午饭点,谁家做好了饭,都会留许媛吃饭,许媛不敢,怕回家被爸妈数落,村里的姑姑婶婶们就会往许媛手里塞点好吃的。

小时候的许媛就喜欢看书,对门有个苏爷爷,他的孙子孙女都已长大成人,平时就苏爷爷和苏奶奶在家,苏爷爷经常邀请许媛去他家,许媛总是缠着苏爷爷给她讲故事,有时候一讲就是半天。慢慢地,许媛开始认字了,就自己凭着记忆,把书里的故事梳理下来,她发现书里有好多她喜欢的东西。所以有事没事,她喜欢往苏爷爷家里跑,因为苏爷爷家里有很多很多书,苏爷爷除了给她讲故事,还经常带她去放羊,把羊带到草茂盛的地方,许媛有机会就又缠着苏爷爷给她讲故事。

除了书本上的故事,苏爷爷还会给许媛讲一讲村里人的故事,小小的许媛竟能够分辨人性的美与丑。村里的很多人,她没什么机会接触,凭借她的判断力,她能分清谁是可以信赖的人。

许媛长到八岁,别的孩子都已经上学,许媛的爸妈还没有打算把她送进学校,有一天,有一个村里的姐姐送给许媛一个小书包,九月一号那天,她就跟着姐姐,去学校报道。回到家,许媛告诉妈妈:“老师让交书本费。”

常林这才意识到,孩子已经大了,到了上学的年纪,上学就意味着家里的负担又增加了不少,常林迟迟没有给许媛交学费和书本费,老师就找上门来了。李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身材匀称,戴着一副眼镜,知识分子的形象在许媛心里扎下了根。通过李老师的苦心规劝,常林咬牙交了所有的费用。

有可能是许媛知道上学的机会来之不易,也可能是比同龄孩子大两岁,她学什么都很快,半年下来,大大小小的考试,她都是第一名。

许媛九岁那年,妈妈常林生了一场大病,不久就去世了,许乐选择带着儿子再婚,把许媛留给了常林的娘家。

许媛的姥姥与舅舅同住,许媛姥姥看着孩子可怜,还是自己的亲外孙,就格外关照孩子一些。许媛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吃住并上学,年幼的许媛默默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这让弟弟妹妹们很开心。

许媛最怕舅舅和舅妈吵架,他们一吵架,几乎面目狰狞,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超级难听,有时候也会提到许媛一下。每次他们吵架,许媛都会躲起来,去她常去的的一个小山坡上坐着,她天真的以为,他们看不见他,也许就不再吵架了。每次他们吵架后,她“离家出走”,一路上没有灯光,她拿着大大的金属手电筒,一路走,一路哼着歌,她其实害怕极了,越怕越想起一些恐怖的东西,各种形状的妖怪都尖叫着朝她飘过来。流着眼泪跑到了小山坡,她才开始不那么害怕,一会儿恐惧再次来袭,她就倒计时,他们应该吵玩了吧,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在舅舅家生活了四年,许媛马上就读初中了,舅舅舅妈都没有让她继续上学的打算,舅妈说:“留在家里帮忙干活,还能多个人手,女孩子上那么多学也没什么用,还不是到了岁数就结婚生娃。”

可是许媛不想,她想继续上学,她知道上学是她唯一的出路,她走投无路,就来求姥姥,许媛姥姥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那个时候家家都穷,不会有多余的钱,而许媛,又显然是多出来的人。姥姥手里没有几个钱,再加上她年岁已大,不给儿子添乱就是她活着最欣慰的事,她不能因为外孙女,让自己的儿子难堪。

许媛又去找了村长,村长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许媛,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了一抹弧度,那是好事来临的一笑。回到家,村长和媳妇商量,供许媛读书,初中毕业,就和自己的傻儿子结婚。过了几天,村长媳妇就去家里找了许媛的舅舅舅妈,舅妈满口答应了。

许媛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此事,大闹了一场,还把村长媳妇送过来的东西都一并给送了回去。许媛绝望中,又来到了初中学校,她央求校长给她一次机会,学费她先欠着,她好好学习,为学校争光,然后学费她可以勤工俭学,校长看孩子不容易就答应了。

从此,许媛就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那是教职工宿舍最边上的一个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桌子,但是对于许媛来说,已经足够。屋子很小,还算明亮。她利用课余时间,给其他老师的宿舍打扫卫生,老师们也都喜欢她,有时候多打一些饭分给许媛,在老师们的关爱下,许媛成功考取了县一中,并且是全县第三名的成绩。大学考得市里的师范大学,那个时候,她觉得老师这个职业,是她最向往的。大学毕业,她回到了自己的村庄,来到了当年她上小学的地方,做一名小学教师。

这么多年来,学校的老师越来越少,稍有本事的都去县城任职了,学生也越来越少。许媛默默承担起了一切。她到适龄儿童的家里去劝说家长,让孩子上学。然后上报上级部门,来更换一下教学设备。

舅舅舅妈本以为自己养了几年的孩子出息了,赚钱可以给家里贴补家用,没想到这孩子钱没赚到,还都搭进去了。就又动了给她找个条件好的人家嫁出去的心思。许媛根本不理会他们。以前自己年龄小,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主,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经过许媛的努力,村里的小学已经新建了教学楼,多媒体教学也进入了校园,只是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来学校任教,这是让许媛最为头疼的。

最后,她和校长一同向上级反映情况,上级同意申请了人才培养基地,学校免费让适龄孩子们入学,毕业后三年内要留校任教。这让很多家里有女孩子的父母就积极报名了。这个项目是需要时间的,一棵小树要十几年才能成才。许媛又想了另外一个留住老师的办法,让师范毕业生来支教,回去找工作,凭支教证,可以优先找到工作。这个工作落实以后,学生们就有了更多的老师来丰富他们生活。

许媛这一年25岁,在村里已经算是大龄女青年了,她热爱着教育事业,看着孩子们天真灿烂的笑容,她一心想着让孩子们接受更高的教育。童年爱的缺失,让她在事业上慢慢弥补回来。

终于有一天,一条微信打破了她的平静,是弟弟许致发过来的:“姐,爸出事了,出了车祸,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已经快一个月了,后妈带着弟弟在爸出事一个星期就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快回来看看爸吧!”

许媛对父亲几乎没什么感情,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怎么办,可他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是身体还是痛痛快快地出发了,到了医院,她看到了因为照顾父亲而憔悴的弟弟许致,又看了看躺在床上没有意识的父亲,她心里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姑姑就来了,看到许媛,先是客套一番,看着许媛过得应该不错,就开口问:“你爸现在这样,已经花了十多万了,现在家里的钱都用光了,你看你能拿出多少钱来?”

许媛这些年虽然忙碌而充实,可自己的工资都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品和资料了,还有学校的各种学习设备。许媛来之前就想过,她也拿不出多少钱来,没想到姑姑会这么开门见山。

许媛:“姑,我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钱,如果拿的话,最多有三万。”

姑姑:“三万?你爸这样两三天就花没了。怎么作为女儿也得表示一下。你要是没钱,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已经跟村长说了,只要你嫁给他儿子,你爸的治疗费,他们全出。”

许媛一听,气到全身发抖:“谁爱嫁谁嫁,我不嫁。”

许致一脸无辜:“姐,快救救咱爸吧,只要你答应,爸就有希望,只有你能救爸了。”

许媛跑出了医院,不知道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她竟然来到了村长家附近,她猛地转身调转方向,却迎面碰上了村长。

村长:“怎么样,你想明白了?媛媛,这些年,我对你也不薄,你只要嫁过来,你父亲的治疗费我全负责。”

媛媛:“村长,我没想过要结婚,那样就没时间打理学校那些事了,但是我还是请求你,帮帮我父亲,治疗费我一定尽快还给你。”

村长:“不结婚,一切都免谈,媛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你父亲的生命,可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父亲的医疗费马上就用光了,听弟弟说:“呼吸机撤了,人就马上不行了,我们的父母就都没了。”

许媛想过,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无论怎么样,都得努力救治,就算是为了自己以后不后悔。她安静下来以后,想起了道路救助基金的事,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称需要走手续,许媛就积极配合组织手续,一个星期后,道路救助基金就申请下来了。至少可以维持半个月的治疗。

撞伤父亲的车,逃逸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也没有驾驶员的信息,许媛不甘心,只要知道车牌号,怎么会找不到车主,她动用了自己的所有的关系,又自己查找线索,最后自己竟然找到了车主的消息,原来肇事车是肇事司机租的,而且是好几手的租车主,肇事司机只有十九岁。谢天谢地,他至少是个成年人。

终于联系到了肇事司机的家人,肇事司机只有一个尿毒症晚期的父亲,每个星期都要去医院做三次透析,透析的费用,他勉强可以支付,生活质量就再也谈不上了,因为疾病,妻子选择离开了他,把儿子留给他,他因为生病的原因,也疏于对儿子的教育和照顾,如果强制赔偿,只能把他们现存的一个三间的平房抵账,那么他们一老一小就没有住所。许媛不忍心,这件事就和平解决,不再追究。

第二天,父亲就清醒了,他得知是女儿许媛为了他忙前忙后,身体刚好一点,就着急出去了,回来以后,他把一沓钱交给了许媛:“这是我之前给一个工厂投资的钱,一共20万,你都拿走吧,这么多年,爸没照顾过你,是我的不对,这次是爸爸欠你的,你一定收下,爸爸相信你,你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许媛想,也许是自己对肇事司机的不追责,这份心感动了上天,才让父亲成功躲过此劫。通过这件事,许媛知道了钱的重要性,许媛得知班里很多孩子的家里,都是搞种植业的,有很多口感很好的果子都卖不出去,许媛大学期间,在一家水果店打过工,她知道那家水果店的老板人很善良,他们家的水果从来都是保质保量,而且从不会缺斤少两,即使有无理取闹的人拿着坏果子过来闹事,她也会心平气和地解决,直到那些人哑口无言。

因为村子里交通闭塞,所以质量和口感非常好的果子都没有销售渠道,只靠村子里自产自销是不行的,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有果树,几乎不会买别人家的水果。

许媛跑了一趟大学附近的水果店,她和水果店老板说了自己家乡的水果的情况,她又带了一些给老板过去,老板尝过以后,表示可以收购,只是运输是个问题。许媛说:“这个好办,我给我弟买辆车,让他往返运送水果。”

水果店老板:“那这样就太好了,运费我们出。”

许媛买了一辆箱式货车,弟弟赚到了钱,干活也有了劲,一年后,他们给自己盖了一个新房子,许媛也不再住宿舍,和父亲,弟弟住在一起。这亲情,来得有些迟,但温暖。

许媛所在的学校,也因为许媛的缘故,在别的村子都小有名气,甚至外村的孩子都多跑几里路来这里上学,慢慢地,许媛的名气也被传到了镇里,市里,她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

许媛马上三十岁了,依然独来独往,她想过感情的事,可真的没有合适她的,父亲嘴上不说,心里着急坏了,其他亲戚朋友也都说她,她只是笑笑不说话。

在许媛的眼里,感情是锦上添花的事,爱情来了,就敞开胸怀迎接,遇不到,也不强求。

作为教师代表去云南分享经验的时候,她遇到了阳光幽默的李亦初,李亦初逢人便说:“她们是最佳灵魂伴侣。”

李亦初也是一名教师,不同的是,他小时候,他的父母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在教育上也是煞费苦心,才让李亦初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坚韧乐观的性格。李亦初常年国内外学习,自己办了一所小学,私立但不是贵族,这里的孩子可以接触到目前最好的教育,当然,他们是要挑选学生的,每年的面试能刷下去不少学生。留下来的,都是有着明确目标,有韧劲的孩子们。

许媛和李亦初异地恋爱了半年,李亦初就把学校全权交给了表弟打理。李亦初带着许媛去了很多地方旅游,学习。许媛被冷落,被忽视的阴影慢慢散去,她的铠甲在李亦初面前慢慢褪去,原来女孩子被爱是这样的感觉。

许媛了解到自己学校的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孩子们虽然天生独立,但是很难和别人建立起信任感。她和李亦初商量,走访学生们的家庭,看看是不是有家长愿意来课后作业帮工作,工作分时间段,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不耽误家里的农活,也不耽误陪孩子,还能有一份额外的收入,就这样,学校里有一半孩子的妈妈都来学校做兼职,通过培训,学历达标的可以辅导功课,文化水平低的可以做一些保障工作,因为都是学生家长,她们十分和谐。许媛从没有因为妈妈们请假而为难她们,因为她知道,做一个妈妈很难。

学生们亲切地称妈妈们是妈妈帮,一些特殊的节假日,学校还会组织妈妈们和孩子们表演节目,免费培训,这让孩子们感受到了妈妈的爱,还有学校和社会对她们的关爱。这个大集体的温暖,彻底温暖了每个孩子的妈妈的心,妈妈们在孩子长大后,也逐渐找到了最初的自己。

两年后,许媛和李亦初经过朝夕相处,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而他们的学生们都来做花童,给了她们一个隆重又与众不同的新婚典礼。

许媛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治愈了自己的童年,此刻是不幸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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