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红色的膝盖

跪在地上

小花死在回家的路上

泪水打湿

鸽子的后脑勺

                                                                                                                  ——海子

昨天中午我家的小狗自杀了。

母亲说：“吃早饭的时候还好好着呢！”

我在脑子里推演着小狗吃早饭时舌头一吐一卷一收的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那一年，父亲病重，从岗位上退了下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一个很拼命而且心灵手巧无所不能的人。所以落下病之后也在家里闲不住。父亲朝朋友要了只小黑狗——据母亲说，母狗一共生了五只，父亲选了最羸弱的一只。

父亲爱小狗小猫，也爱花花草草。那段时间，我仍然在学校，对家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父亲病重，更不知道，几个月后我就变成了没有父亲的人。我知道，父亲待小狗肯定特别好——就像对待我一般。恐怕那会是小狗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吧，我想。

领回小狗的那天，你父亲就开始给小狗张罗新窝。你父亲从西屋里选了一个结实的纸箱子，拿了两块木板。箱子靠墙安置妥当之后，他在箱子两侧分别砌了一列砖，砖稍微高出一个公分，然后架了一张长木板。你父亲又问我要破棉衣，我拿了一件你小时候穿过的带扣旧棉袄。我看着他把两节袖子截了下来，铺在了纸箱的底面，又顺着衣服两侧的肋辙划开，后背那部分铺在了木板上，再用另外一块木板压牢，顶上压了两块砖。棉袄的前胸部分耷拉下来刚好垂到地面，成为了两扇门帘，母亲后来这样对我说。

返家那天，我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等我出了定州火车站，我看到了父亲的面包车。父亲下车迎接我，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祥的神态。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父亲瘦了，原本合身的羽绒服松松垮垮的，而且父亲脸色很不好，双眼浊黄。

接下来的一个月一连串的打击——仿佛不甘示弱的潮头一遍又一遍拍打着防波堤——接二连三地向我袭来。期间，我习惯了陪着病重的父亲，我习惯了父亲看待陌生人似的盯着我，我习惯了守着说胡话的父亲。

那时候，家里的一切事情，家里的所有人统统围着父亲转。小狗成了不必要的存在，成了累赘，甚至是发泄的对象。过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一整天没饭吃的生活。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场景就是小狗追着一个又一个来访的人来回晃着脑袋，似乎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再喂它吃，逗它玩。

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农村时兴族人给亡人置办灵柩，主持丧礼的习俗。那几天院子里围满了人，家里请来的厨子在院子里支起两口大锅给大家做饭。小狗摇着毛发稀松的小尾巴晃来晃去，走到一个地方，顺势汪汪两声，摇摇头，挥挥尾，之后可怜巴巴地望着吃饭的人们。遇到喜狗的人，当然会捞到一块肥肉；倘若遇到憎狗的人，少不了一顿脚踢。想必那个时候，小狗的生活就像盲眼走路一般，搞不清楚前方究竟是台阶还是深井。只能靠着运气，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

过完那段水深火热的日子，小狗彻彻底底迎来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和我一样，却又不一样，毕竟我只是失去了父亲，小狗失去了一切。我在家的最后两天，一直沉浸在没有父亲的悲伤之中，小狗被我忘的干干净净。我猜，它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开学之后，我和小狗彻底失去了联系。我一次也没想起过小狗。

那年暑假回家，狗窝没了，我看见小狗被拴上了绳子，另一头绑在门口的一根直插地面的铁棍上。我站在小狗面前，小狗已然不认识我了，一迭声地汪汪汪。小狗叫唤的时候，肋骨一伸一缩，肚子被凸显得和漏气的皮球无异，干干瘪瘪。

我推门进了家。

“小狗怎么饿成那个样子了。”

妈妈叹了口气，说：“家里就我一个人，你爷爷奶奶（奶奶家房子就和我家紧紧挨着）做了饭就叫我过去一块吃。自己几乎不做饭，我不做饭小狗哪有的吃。”

“哦。”我说，“那我奶奶呢？”

“想起来就喂呗，忘了的话就只能饿肚子了。”

沉默良久，我问：“好好的干嘛要拴起来？”

“拴起来好看门啊，况且你爷爷总担心它会往菜地里乱跑，又嫌它老往屋里钻，到处拉撒。”

我点点头。

第二天，妈妈一早就上班去了，留我一个人搁家睡懒觉。醒后，肚子也不饿，加之习惯了不吃早饭，索性就省去了早饭。

窗外温度刚刚好，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抱着毛茸茸的小熊。我拿了个凳子，捧着《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享受着这独属于我的惬意时光。小狗摇着尾巴踱到我身边来，吸着鼻子往地面嗅了嗅，旋即昂起头来拨浪鼓似的晃了两晃，薄薄的仿佛滚着黄边的黑耳朵也给带着扑棱扑棱地拍打着。我顺着书的下沿偷偷瞧着小狗的一举一动，表面上仍然装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小狗以一个演技没有得到承认的演员般的神态呆立了半刻，似乎在寻找新一步的魅惑计划。少顷，小狗探着头往我小腿上磨蹭，隔着裤子 ，我仍然感觉到小狗柔软的毛发，滑腻腻的触感。

肯定是饿了，我怎么这么大意，我心里嘀咕着。

我翻箱倒柜给小狗找吃的。只有方便面和八宝粥。煮好的方便面晾了十多分钟后，我给小狗倒好，专心地看着小狗吃饭。很快，一桶泡面就被洗劫一空。我拉开易拉环，给小狗倒了一半八宝粥，自己留了另外一半。那一天，小狗和我晒着太阳喝着八宝粥。我俩操着各自的语言诉说着孤独，排解着无奈。我想，最能体会我的处境的恐怕就是小狗了。

如今回忆起来，甚是感动。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小狗何至于自杀呢？我质问自己，我必须找到其中缘由，为了小狗，也为了弥补我犯的错误。

小狗是在昨天中午自杀的，我试着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我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这个时候 一定不能操之过急，必须要仔细想，慢慢琢磨，我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