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强子是大一下学期才认识的,他是转校生。刚到学校的时候,他每天看谁都不顺眼,脾气又臭又硬,性格还傲气,所以几乎没什么朋友。我是一个老好人,没什么脾气,而且能忍受的了他近乎令人发指的吹嘘,所以两个人也比较合拍,一来二往,竟成了朋友。刚接触时候,他会冲我发火,有时也会为了一点小事吼我,我呢,总是不温不火,也不发脾气,只是一个劲地笑,久而久之,他对我也没了脾气,锋利的棱角逐渐被磨平了,和周围人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没有刚来时候的剑拔弩张。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进行着,直到那天晚上他找我陪他喝酒。
大二和大一明显地不一样了,同学们一下子就成熟了许多,大多数人都有了明确的目标并且为之坚持不懈的努力着。与大一相比,很大的一个变化是图书馆里不太容易找到空位子了,甚至就连我们宿舍晚上十一点以后都有了台灯的亮光了。室友们谈论的内容不再是娱乐八卦,也不再是韩国部署萨德系统给我们带来的影响,就连班级里哪个女孩找了个男朋友,也不再津津乐道。我们开始讨论理想,有人说要出国,有人要考研,有人说工作,只有强子说他要创业。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挖苦他,说他是富二代,没吃过苦,根本创不了业。强子也不辩论,用他那固有的沉默回击我他能行。
对于强子的家庭,我完全不了解。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当我听到一些蜚语的时候,就刻意的疏远他,躲着他。因为我听到同学们议论说他爸爸是山西煤老板,有两个煤矿,而我每天跟在他后面是为了讨好巴结他。当他知道了事情原委的时候,找到了我,我能看出来他在强压着内心的怒火。他说:“真正的友谊应该能抵挡住流言的攻击,更不会因为市侩的物质变得不堪,做好自己足以,何必去理会别人的说法呢!你不应该被一些无所谓的话左右,因为你是一个可以独立思考的个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一本正经的说话,话语中有他雷厉风行的霸道和咄咄逼人的气势,我却没有一丝回应的勇气。我有一个专门记录错题的本子,用来写下平时学习中的一些错题,我将强子和我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记在了我的错题本子上,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很大的错误去改正。这件事之后,我们变成了真正的哥们,他会放弃开他的跑车,骑自行车与我一起去远方旅游,会在我生日那天和我一起喝酒撸串飙歌,还会和我一起半夜看NBA篮球比赛坐在楼道里睡着......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湖面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但是,我发现强子变开始了,变得沉默了,这沉默令关心他的人感到窒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女朋友也再没出现过。他开始逃课,白天窝在宿舍睡觉,晚上通宵打游戏,和周围不断进步的同学显得格格不入。他拒绝与我以及其他任何同学联系,俨然成了一个生活的失败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偶尔会闪过抑郁两个字,可我又很难去相信一个那么自信和优秀的人会得抑郁症,正当我每天苦思冥想该怎么打开他的心结,了解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却主动联系上我了。
我清楚地记得,清明节的前一个晚上,凌晨四点的时候,强子把我叫醒了。他的眼圈很黑,却格外的精神,眼里闪烁着很异常的兴奋,可是这兴奋中却透着强烈的悲伤。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去洗漱,还刮掉了很久没有刮过的胡须,换了一身新衣服,久违地喷了香水。然后他让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我感觉到不对劲,但也没敢多问,就跟着走了出去。都市的夜晚太过于喧嚣,天连着地被通明的霓虹灯所席卷,到处都是灯,有灯的地方就有影子。我看着眼前的影子,像一个个幽灵一样跟着我们,或长或短,或胖或瘦,或正或斜,我心里莫名的感到紧张和惆怅。
不知道两人在路上走了多久,天空中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亮光。强子进了一家超市,买了一箱啤酒,让我和他一起去天台喝酒,还莫名其妙地说要去看日出,我骂他真是蠢,市中心怎么可能看到日出,他想了一下,干涩的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而我看到的只有哀伤。我们到了学校周围最高的一幢大楼,电梯还没有开,只能轮流扛着啤酒爬上了二十六楼。我们满身大汗,感受着天台的凉意,汗水滴在地板上,随着冷空气的不一会儿就扩散到了天台上每一个犄角旮旯。
强子把啤酒箱拆开,自顾自地一口气喝了五瓶,我没有拦着他,因为我觉的按剧情发展下去的话,他会借着酒劲和我倾述。果然,他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将黎明的静谧都打破了。他说他们家的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炸伤了七个人,煤矿第二天就被查封了,他爸爸破产了,除了一屁股债,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女朋友知道了之后没有选择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而是选择了相忘于江湖。他说:“这是和你喝的最后一顿酒,喝完了我就要去体验飞翔了,我实在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我每天都活在包袱和羁绊之中,我的翅膀已经断了,我只能感受最后一次的自由与洒脱。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我爸妈,告诉他们我很爱他们。”强子把信给了我,又打开了一罐啤酒,眼泪顺着脸颊滴在瓶口上,被他一股脑儿都吞到了肚子里。我当时的状态很不好,整个人都懵了,尽管我已经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糟糕。我使劲扇了自己一巴掌,用疼痛告诉自己所发生的一切不是在做梦。我的理智迅速战胜了我的恐惧,我告诉自己必须给予这个少年活下去的勇气。
我问他我可以看一下这封信吗?他同意了我的请求。我一边小心翼翼的拆开信,一边用余光瞟着他,生怕他一冲动跳下去。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他的信:
与父母书
亲爱的爸爸妈妈: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二十多年来虽然你们把我扔给爷爷奶奶,但也给了我比其他孩子更加优越的生活。说实话,比起你们给我的银行卡我更想要你们的一个拥抱。从小我就比别人孤僻,没有朋友,每次看到别的孩子的父母带他们出去玩,去坐过山车,去公园,我就找一个空地方给你们发短信,打电话,想让你们和我一起玩,可是每次你们都让爷爷奶奶陪我去。爷爷奶奶那么大的年纪怎么能坐过山车呢!于是我整个童年就和昂贵的玩具汽车,崭新的手机一起度过。也许很多人羡慕我的生活,可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和父母的陪伴比起来一文不值。渐渐地我长大了,你们让我读了最好的高中。记得有一次,别人说我是只会花钱的富二代,一气之下,我一拳打掉了他的一颗牙,从那以后,更没人敢理我了,连老师都不敢管我这个小霸王了。高考结束那几天,我执意要找一份兼职去体验生活,慢慢地体会到了你们的不容易,也就不怎么恨你们了。上了大学,我并不能很快的适应大城市那种快节奏生活,于是你们替我办理了转校手续。到了新的环境,我慢慢的打开心扉,交了新朋友,认识了好多新伙伴。他们对我很好,让我的生活更加充实,也让我知道了什么事目标和理想。
爸爸妈妈,我经常梦到你们,可是梦醒之后却记不太清楚连你们的样子。我想创业,想成功,想去创造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试着听我的想法,没有人理解我,连我最好的朋友也取笑我。你们很优秀,你们的优秀之处在于让你们的儿子成了富二代,过上了对别人来说很优越的时候,同时你们也很失败,因为你们任由我在别人不理解的目光中成长,却没发现我的畸形成长。我从来不敢和别人提起这些事情,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仅仅是一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不知人间疾苦。
可就在前两个星期,咱们家的矿出事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出事的工人们,而是窃喜自己是个正常人了,不会再有人给我贴一个“富二代”的标签。可是我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们不只是破产,而且还负债累累,我的跑车也不得不用来抵债了,这些我都不在乎,钱没有了可以再赚,可是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让我无法忍受,抵不住的流言蜚语,停不下来的闲言碎语,人言可畏,我无处遁形。令人可笑的是当我把这事告诉了女朋友的时候,她竟然提出我分手,理由是我没有继续把她照顾好的能力。
爸爸妈妈,我的翅膀已经断了,再也不能飞翔了,只有最后一个办法还可以重拾我的尊严,就是居高临下,纵身一跃。
我走了,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只希望另外一个世界没有歧视。
不孝子:李强
我的心如同死灰一般平静,我不知道外表这么阳光的少年内心有如此大的悲伤,大二的我们不再年少,不再轻狂,日益增强的对成熟与独立的渴望与对以往光环的依赖碰撞在一起,产生的矛盾能让人完美过渡成一个比以前更出众的人,也能使得一个没做好准备的人遍体鳞伤。我打开一瓶啤酒,从我的头上浇下来。冷空气迅速蔓延,冻得我的手脚麻木。太阳快要出来了,强子痛苦不已,他站了起来,像蹒跚的老妇一样慢慢地爬上高台,张开双手,我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把他摁倒在地。我知道我必须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放弃轻生的念头,否则就算我把他摁在地上,也没有什么用。
“强子,你不能死,你也不值得去死。”我歇斯底里的咆哮了起来。
“我活着已经没有了意义,每天活的好累啊,这个世上容不下我!”强子平静如水。
“你觉得你死了,你爸妈会好过吗?他们刚刚破产,本来已经是穷途末路,万分悲伤了,你这轻轻一跃,无疑雪上加霜,他们也可能因为你而轻生,你能带着这么大的包袱去死吗?还有我,我每天也会深深的活在自责和不安中,你难道忍心让我每天这么痛苦的活着?”强子停止了挣扎,眼睛通红,呆呆的看着我。
“你不能当一个懦夫,遇到了困难就想着逃避,你要像个男人一样去解决问题。”我见他有所思考,就继续说:“你父母现在有多么需要你,你知道吗?人这一生最可怕的不是痛苦的活着,而是没有意义的死去,因为活着就有希望。流言蜚语止于智者,因为别人异样的目光,无知的挑唆,就这么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值得吗?你忘了你曾经的豪言壮语,曾经的梦想了吗?钱没有了还可以再赚,你还有爸妈,还有朋友,还有梦想,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不曾见到,你看到那光亮了吗?就算黑夜再漫长,光亮也会透过层层阴霾,照亮世界。我和你打个赌,要是大二咱们俩一年之内可以挣够一万块钱,你就活着,要是不行,我就陪你一块儿死。”强子躺在地上,不再反抗。他的眼睛在慢慢升起的太阳的光芒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当然,我自己也没有想过一年之内可以两个人挣一万块钱,就单纯的想着人活着才能够谈精彩,说梦想,看未来。
强子最终还是没能够体验飞翔,我们俩还因违反校规,私自离校喝酒被学校给予警告处分。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青春的路途怎么会没有磕绊,也正因为这些磕绊,我们才能活得不平凡,生活也才充满色彩。从那天起,强子和我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们似乎一夜间长大了,知道什么更重要,什么是是非曲直,什么应该放弃,什么应该坚持,我们的关系也更加了好了。课余的所有时间里,我们都在想着办法赚钱,为了天台那个约定,也不仅仅是为了约定,更是为了尊严,为了价值,为了希望。我们俩一起做过很多,当过服务员,家教,洗碗工,在寒冷的冬天蜷缩在棉袄里举过牌子,瑟瑟发抖,在炎热的暑假里搬过砖,大汗淋漓。累却快乐着……大二下学期结束的那一天,我们俩打开了共同的小木箱,激动的看着箱子里面一沓沓累积的钱,小到5毛,大到100,一遍遍的数,一共一万四千七百块,我们注视着彼此,手里攥着钱,久久不说话。那个夏天,我赢了赌注,强子赢得了新生。
度过了那艰难的日子,我才知道为什么都市的夜晚灯火通明,因为就算你的影子无处不在,当你抬起头的时候,总有亮光照着你。
夜深了,静悄悄的。强子在我的梦里插上了翅膀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