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冬天

阴历十一月那个下着小雨的夜里,我开始怀念祖母。

算起来,我的祖母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她离开的那个晚上,就像现在的天气,阴冷中夹杂着凄凉。

已经不能够回想,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初冬的天色是白青色,看上去像是谁家没了娘的孩子惨白的脸。村外的果园里,柿子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下漆黑的枝桠,绝望的指向天空,好似受了委屈,在向上天投诉。从某一个角度看去,那嶙峋的树枝像极了祖母枯瘦如柴的手。

树顶上有一两个柿子,长的位置太高,摘的人够不着,就留在了树上。祖母在世的时候常说,够不着的就不要再够了,留在树上祭祀神灵,也留给那些觅食的鸟儿们。

祖母离去以后的秋冬季节,只要听到大雁南飞的哨歌声,或者乌鸦呱呱的凄叫声,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祖母,这些鸟儿,吃了祖母留给它们的食物,也才会唱出或许好听或许难听的歌子,它们招展翅膀,一溜烟向南去了,明年又回来了。可是祖母呢,去了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祖母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村子,在太阳慢慢落山之后,沐浴在一片薄薄的烟雾中,那是人们烧火做饭冒出来的青烟,从一家一户的烟囱里,悠悠然升空,在半空中飘散,有时幻化成各种图案,但没有人能看懂。

那烧饭的柴火,多半是收完稻子后留下的稻草,冒出的烟里,除了有一点烟呛味儿,还隐隐约约有一丝稻香味儿。整个冬季,村子里都弥漫着这股香味儿,淡淡的,细闻起来,还会有一丝米饭的清香。

祖母睡的土炕,宽大而结实。我在她的炕上,从出月睡到十二三岁,要上初中了,被父母捉回去,强制要求自己独自睡。为此,我没少哭过,晚上被母亲安顿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念祖母温暖的大炕,和她温暖的被窝。为了我不和她睡,祖母也没少流眼泪,她说炕上少了我,心里空落落的。

刚一入冬,祖母的炕就烧上了。每天日头落山前,是祖母最忙活的时候。除了要操心做好一大家人的晚饭,她还要操心把自己住的草棚里的土炕烧热。她系着黑土布围裙,穿着青色大对门襟棉袄,棉袄的胳肢窝上和前襟不对称的打着一块块黑色补丁,挽着老式发髻,颠着小脚,一趟趟从大门外,抱回靠在墙外头的枯干了的玉米杆,揭开炕洞门,把玉米杆一股脑儿塞到炕洞里。杂乱的杆子堵到半路上,她拿起靠在旁边的一根呈“Y”形的叉棍子,使劲朝里顶着,故意朝各个拐角方向送些柴火,等到整个炕洞里差不多被填满,她又小跑回屋,扯一把灶火里的麦秸杆子,塞进炕洞拿起火柴就着了火。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被黑烟弥漫,呛的人无处躲藏。有时火烧到一半,她仍然要拿起那根叉棍子,在炕洞里搅动一番,把烧的正旺的火向四周拨去,说这样才能把炕烧热烧均匀,下半夜脚底下才不会受冻。

祖母生火烧炕的时候,是全村的妇女们统一或者说不约而同烧炕的时候,整个村庄上空,漂浮起一层淡蓝色的烟,若有若无,远远看去,缥缈如若仙境,我们也俨然成了仙境里的人儿。街道上,是一股时浓时淡的柴火味儿,顺着各家的烟道、窗户缝儿、房檐下肆意地向外流着。多少时候,我和伙伴们就在这样的烟熏火燎中奔跑,玩耍,嬉戏,欢唱,等着西边的最后一抹晚霞被黑暗吞没,被大人喊回家吃晚饭。最后,带着一身疲惫,睡在热腾腾的火炕上,进入甜蜜的梦乡。

突然有一天,我们长大了,小时候熟悉的那层蓝烟,不再叫烟,而被称作“霾”,一个看起来长相怪异的家伙,我们有些搞不懂了。

而祖母漫长的冬天,以烧火炕,才刚刚开了头。

除了火炕,祖母的冬天还少不了手做的窝头鞋和各式棉鞋。一入冬,祖母活动的范围大大减小,她很少去东家西家的串门子,除了做饭,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她的热炕上,拿出春天早早就准备好的褙子,拿出压箱底的布头棉花之类的,坐在炕上又是画又是剪的,开始谋划着给家里人做棉鞋。

做鞋最先考虑的肯定是孩子,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是她的心肝大孙女,所以她的头一双鞋,一定是做给我的。很多傍晚时分,吃过饭,她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也收拾我上了炕,我靠着她早早睡下了,就看见她,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做棉鞋。先依照鞋样子备好了鞋帮,然后开始最重要的一道工序——纳鞋底。

厚厚的鞋底,是一层一层的褙子叠加而成的,需要一针一线的纳在一起,成为结实的底子。一双手工做的棉鞋结实与否,全在于鞋底质量的好坏。

祖母纳鞋底非常细致,针脚细密,排列整齐,横看竖看,都好像很有规律。她没有上过学,学过数学什么的,但是排出的针脚,却很符合数学上的排列规律。

鞋底太厚了,轻易不容易穿透,她常常是先用锥子使着劲穿着小洞,然后才用穿着线的针穿过去,我听着她“咻咻”的抽线的声音睡着了,窗外有呼呼的风声,拍打着房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子,夜显得更静了。一觉醒来,风声更大了,听见猫头鹰的叫声,我睁开眼睛,看到她还坐在先前的位置,不时拿起针,在头皮上滑一下。我往她跟前靠靠,又睡着了。等到天亮醒来,一只红艳艳的窝头鞋摆放在枕头旁边,脚面上还有绿色丝线绣成的蜻蜓。我拿过鞋子,凑到鼻子跟前,闻到祖母熟悉的味道。四下往往,炕上不见她人,我大声叫着“奶奶,奶奶!”她在外面应了声,原来是出去抱柴火去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的,又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等到与前一晚大致相同的一个夜晚过去,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双全新的棉鞋。雪白雪白的鞋底,我总小心翼翼的不忍心踩到地上去,怕弄脏了,对不起祖母几个晚上所熬的夜。倒是她自己,鼓励我说“新鞋做了,就是让你穿的,总要踩上泥土的!”看到我穿上新鞋,屋里屋外的撒着欢儿跑,祖母欢快地笑了,笑容爬上她满是皱纹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写着生活的沧桑和不易。

因了这样的勤劳,入冬过不了多久,家里人,大大小小七八口,差不多都会穿上祖母亲手做的棉鞋。而那时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也不算冷。因为祖母,把这世界上,最朴素的温暖,都无私地给予了我,使我在很小的年纪,就体会到了人间的至亲之情。

……

而今,天气阴冷,西风萧瑟,铺面的风中夹着一股寒气,行走其间,我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不由得怀念祖母的热炕头,怀念那夹杂着稻香的烟火味儿,怀念胖乎乎的窝头鞋,怀念绕在她膝下的那些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回忆的窗猝不及防被打开,一瞬间却发现,来不及怀念,所有的时光已离我远去,伸出手,我什么也没有触摸到,空留自己满脸泪痕,寂寞地停留在时间深处。

没有了祖母的冬天里,我成了世界上,最渴望温暖的那个孩子。

与祖母相守的那些冬天,无疑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春天。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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