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美好的事物需要等候,值得期待,如,雪落江南。
南有嘉木,碧草可息,飞鸟可依。南有清流,蓼花扶摇,鱼翔浅底。润如细瓷的时光翻阅着季节的篇章,轻吟浅唱到冬,岁尾的清冷有些漫长。从小雪盼到小寒,冬的旗号画满雪花的轻盈,那是如我一样的许多南方人心底的一重小盼望。如果,如果六个花瓣的流浪可来这寂寥天地间翩然起舞一番,一屏曼妙仙姿该惊动多少页绝美的文字出场?江南的冬,与极致的完美还隔着一场洋洋洒洒。
风自北而下,一次次与雪相约:去吧,黛瓦红墙故事倾城的江南,玲珑倚梦,梦里飞花。
而江南的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最是矫情,千呼万唤,去年冬天就在商家的广告中狂野造势但迟迟不肯一顾,这个冬天,会来吗?燃起红旺的木炭火,以雪将至为由备好各色御寒单品,羽绒服,围巾,手套,棉鞋,茶叶,甘泉。我心里还念叨:若雪来,我要……雪未至,关于雪的种种美妙早已纷沓而至。
冬晨,天气一天天往冷走。过了元旦的雨,针尖似的细密刺骨,朝脸庞打,风,灌盈着凛冽,往脖颈钻。小寒节气后,新年的第五天,雨和风交换了迎接苍茫的密码,江南雪至的讯息,以潮湿极寒的敲击发布给每一个盼雪的人。冷着缩着,心里却是欢喜着,只有风雨里写满极寒,才可能迎来梦里飞过无数遍的漫天大雪。
心仪已久的雪,终于来了!
这场初雪,最先点亮了孩子的眼眸。
中学生算是每天出行最早的一群人了,不到七点,街头穿梭的车辆十之八九是送上学的。路灯尚未灭,如华灯初上,和流动的车灯一起照亮即将醒来的清晨。天色比往常暗,被压抑着,亮不起来等待一种力量突围的那种暗。不大的雨点坠在车玻璃上,很紧凑。
“看啊,不止是雨,有雪籽哦,雪宝宝!”孩子欢呼。
“真的,下雪了!”我一阵欣喜。雪,晶体的雪粒,绿豆大小,可爱得像一群宝宝,我听见比雨明显调皮而脆响的敲击。
始终颜值在线的江南,哪怕到了冰点,骨子里的柔暖仍疼惜一朵雪花的全力撑开。雪,先以雨滴的模样悄悄夹在风雨里,浑圆,晶亮,如一颗颗珍珠,跃进我们的眼眸。
雪一来,天瞬间就亮了。我不开启刮雨器,我和孩子要看一群小精灵如何在玻璃上跳舞。叮当,叮当,越来越密的雪珠子奏响晨光的序曲,滤去了风的凛冽雨的寒凉,如稚童胡乱击掌,不求甚解却简单明了,欢快肆意。
“会不会下很大?”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期待。
“会的,雪宝宝性急,等不及开做花就跳下来了,马上就有枯雪跟来,鹅毛大雪!你冷不?”我问,我比她更期待。
其实我更明白,这场晨雪是大不起来的,往中午走,温度的逐步升高会止住雪的舞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的烈酒配的是入夜逍遥的雪。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胡地边关,另一位唐代诗人岑参,悲伤送友,倏然无影,可见暮雪之狂。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夜半投宿芙蓉山的刘长卿,更是勾勒出一幅晚雪浓稠的画面。芙蓉山就是湖南的宁乡,更好地说明了江南想要一袭银装束裹,雪,只能是从黄昏开始启程,午夜仍纵情飘飞,静静地安歇在清晨的路口。
那样的黄昏,我总是按捺不住惊喜,在柔漫的时空里仰头张臂旋转,那么多的安琪儿,从天而降,我的脸庞,眼睛,和她们相触相亲。与雪同享一片天空的时刻,摒弃了尘埃和影子,烦忧与不安。身体仿佛生长出翅膀,变得柔软轻盈。夜深,越下越大,我听任雪落的嘶嘶声一点点揉进梦乡。清晨醒来,雪光映帘,一个饱满洁白的世界诞生了,童话般。只要你愿意,你就是童话故事里的主角,外面奶油涂铺的路径纤尘不染,等你迈步印下第一行。
“不冷,校服暖和,希望下场大雪,可以在教室外堆个大雪人!”孩子下车走向学校,雨夹雪已渐渐转变成了纯粹的雪籽加小雪花。她不肯撑伞,理由是伞可以叫雨伞,太阳伞,没有叫雪伞的。雪,在南方犹如昙花一样开谢匆匆,珍贵易逝得令人唏嘘惆怅。别说是这一捧雪籽,就是鹅毛大雪,伞也是不受欢迎之物。白了头发眼睫,落满全身,跃个步,甩个头,让雪帅气地再飞一次,才叫爽。
人行道上,成群结队的中学生各呼一团白气走过。开始轻舞的雪或拂过或轻沾在一片红红蓝蓝的帽子衣襟之上。他们有人仰起头有人伸出手,一改往日的匆匆和沉默,探看新年的第一场雪雾气一般烟笼世界,清亮的眸子漾满笑容。雪,是冬天送给飞扬青春的礼物。一个迎雪而奔的少年剪影,何尝不是一生中最无惧苦寒,挺拔向上的姿态?
雪,弥漫在江南的瓦楞。
我喜欢站在高处看周围的屋顶,不要水泥平顶的,只喜欢老式的鱼鳞样的瓦片人字屋顶。黑色的瓦片,见素抱朴,收纳世事沧桑,揽阅人间烟火,禅性而温暖。
天空一派灰蒙蒙,雨和雪籽在来的路上都是一条条闪着微芒的银丝,纤细果敢,将天地连成一体,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而雪籽的坠感,瓦楞首先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力量。大自然有涅槃,是紫燕剪过柳枝停留屋檐的时候,是浪迹天涯的流云借一顶山尖歇脚的时候,是闪电击亮每块瓷砖的陈年旧事的时候,也是此时,雪以颗粒的饱满敲击凹凸有致的屋顶,雪籽或蹦至另一楞或滚向下一行,玉色音符纷落琴键,起起伏伏,黑白分明,玉碎瓦全。雪籽渐弱,雪仍不成朵,轻柔如絮。瓦楞之上,思绪和雪絮交织飞扬。
雪,钟情于江南的一花一叶。
江南的树大多四季常绿,凋了枯叶生碧叶。瞧那一树树月月桂,隆冬,新一轮的花期正在进行中。雪来,桂枝微微颤动,虽不比金秋花满枝条,但浅黄素洁的小花们乐于这沁凉的抚触,在湿润的绿叶间隐约可现,香气,越发秘麋集清幽。
雪,落在茶花上。院子里的茶花才半开几朵,毫不惧寒。初雪轻沾,雨润姿娇,比蔷薇还妍丽,比玫瑰更妖娆。成百上千的花骨朵,透着一丁点绛红,椭圆紧实地布满每一枝条,如一树新结的小果实。银辉闪烁的雪籽划过花苞,停留在枝叶间,落在树底下,浮光易散,滋润无声。
曾听过“烟锁山茶香,云封石菊霜”,竟是不甚明白。此刻,毛毛雨似的还不成朵的雪,缓悠悠地飘,拥紧羞红未露花蕊的山茶,缓悠悠地开,不正是烟锁清芳吗?
江南的雪,来去匆匆,但茶花等的就是这一刻。待雪后初晴,茶花就正式进入了自己的鼎盛花期,片雪之欢,带来满院灿烂。
雪天,还该去赏东城长长的一篱炮仗花,她的奔放热烈是否依旧。去探先农坛的腊梅,在雪的覆羽中开得更加绰约娴静。
雪,也是为我,为我们而来。
正逢周四,有个长沙往来单位的人约好来公司。下雪了,会来吗?我开始做事,眼睛不时瞟向窗外,看雪是否在继续,是否越下越大。一会,玻璃门打开,红红绿绿伴着叽叽喳喳闪进来。
“我们来了,新年首次见面就下雪了,太幸运了!”四个女子加一男士,各色的羽绒服和笑容一样鲜亮无比。
“辛苦了,长沙下了吗?”我问。长沙搭高铁来醴陵才二十分钟,百里不算异域,风月应是同天吧?而且,长沙在北。
“没有,我们上高铁时是没,一下高铁就雪来了!发个圈让长沙的朋友羡慕去!”其中两个说完跑到门口拍雪去了。谁说做财务工作的女子对数字敏感,对自然理性?遇见雪,个个都是浪漫的主。
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若得大闲又得大雪,还有可邀约的朋友,这可真是件出尘风雅不负雪愿之事了。
雪,很小,还禁不起一枝一叶的挽留。那就安心身在俗世,手持烟火吧。取下围巾,手套,在一盆红通通的木炭火旁,在一杯绿茶的热气氤氲里,我们开始工作,开始交流。一穹飞雪,在屋外浩瀚无垠,在燥动的都市轻慢无声。
“雪大了哦!”喝茶的间隙,我们又望着窗外,
“休息一下,去拍个视频吧!”不管了,我和另外一个妹子推门出去。我无比担心,江南的雪,上午的雪,眨眼就变小,说停立马停。
雪,漫天纷扬,似仙女撒下的花,向大地披露着细柔的心迹款款而来。无数朵,悠悠荡荡,仙女怎么会有这么多花?是不是月亮上那棵巨大的桂树的银叶,玉兔捣碎了吹落天宇?再看一朵朵潇洒翩然,更有玉蝴蝶的空灵和蒲公英的的率性。我伸手去接,雪花就飞抵在我的指尖,不等我细看六个瓣的棱角,她们瞬失花容。一掌心的晶莹,都是我的微温碰落的玲珑。
雪,落在高楼,落在树梢,落在街道,落在急驰的车身,落在不急不燥走过人行道的人们的头发,眼睫。有形有色的花朵,落江南,就是个怜惋的梦影,秒秒遁无迹。
天空,一向是那么广阔而空落,雪来,却贮满微小精灵浮游的美丽,真是魔法般神奇。想起刘谦,他讲曾在丹麦表演魔术,一个现场的观众是爱斯基摩人,对他说:现在,我们终于搞清楚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了,因为看你表演的人们,已经忘记了魔术是什么。刘谦问:是什么?爱斯基摩人说:你看每天清晨,红红的太阳升上天空,它落下后就有月亮来星星来,都是大自然变魔术变出来的,那才是真正的魔术。刘谦说此后他表演魔术的信念变得很朴素,只想带大家找回童年,找回很久不曾有过的年少的好奇心。
我回头去找长沙的妹子,她像个学生,高中生,浅蓝衣白围巾,正在拍抖音玩,雪,在她的镜头里剪辑着欢乐喜剧。我也拍雪正酣的视频,骄傲地炫耀给北方友人,雪,如此难得,当然要显摆显摆。朋友看了大笑:哪有雪?我急:拜托仔细看,找!再笑:一点影,雨丝丝吧?不如我发几张东北的雪你看吧。
明明是雪,漫天飞舞的大雪,怎么到了镜头里若若有无?渌江的雪,水上寒意浓,江风旋刮,一定盛大。大屏山山顶,雪在半空就被拦截,当然更厚重。如果雪没停,我下午去追。
不然,只能说,江南的雪啊,朵朵倩丽清瘦,貌似像那些看雪看花的女子,娇弱纤薄,袅袅娜娜。
我回到办公室,只有一个白净的美女始终守着热烘烘的火炉未挪步。我有点奇怪:雪要没了,你不去看。她抿唇笑。进来的女子说,在她眼里,这不算雪,她家东北的,嫁咱们湖南了。
难怪!一说东北,估计谁都要划等号给长久雪舞冰封季。其实,很多年前,江南的雪也很厚,也有冰封坚固的的日子,只是很久不再。
清晨的雪,等不及中午,便逐渐稀疏,收了绽放的小朵,余雪丝丝,柔情地做着收尾的缱绻。初雪,美得那般脆弱,令人心疼,美得那般稍逊即逝,必得以纸的素白墨的痕迹来留一段她的绝色清颜。
大地万物,色未稍改。江南的雪,就是冬日写给江南大地的一首小诗,短短的,飘逸隽永,适合相依,适合怀念。
雪落江南,如笛声融入月色,意犹未尽。如果冬天说,春天在我心间。你信?我信,江南的雪,浅舞着春的第一次飞花,一切正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