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久了,就会想家。每每想起老家,就会想起记忆中老家的老屋。
01
记忆中的老屋是灰的屋顶,灰的瓦,灰的外墙,好像一切都是灰的。这种灰,在那时的老家农村是很普遍的。这种灰,也使老屋看上去很平常,如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放在人群里很不起眼,甚至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
老屋的墙是里生外熟,里层为土坯,外层为青砖。我想,老屋外墙的砖既然是青色的,又为什么后来成了我所看到的灰色呢?还有老屋的屋顶,老屋的瓦,初始也应该和老屋的墙一样,都是青色的。后来,我渐渐明白了,那是它们经了风吹,经了雨淋,经了日晒,因而成了灰色,也便成了老屋。老屋何时建的,我不知道,也没问过父母,只知道老屋比我大。
母亲说,我生在老屋,长在老屋。生在老屋,我是不知道的,但长在老屋,玩在老屋,却是印象极深的。
夏日的夜晚,我们喜欢躺在院子里的床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和着蝉叫虫鸣,听父亲讲嫉恶如仇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与取经路上的各种妖魔鬼怪斗智斗勇、嫦娥奔月的美丽传说;冬日的夜晚,我们喜欢挤在暖和的被窝里,和着窗外北风吹着枯枝发出的哨子声,听父亲讲匡衡“凿壁借光”苦读诗书、“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从父亲那里,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什么是人间真情,什么是世上大爱。
我生在老屋,长在老屋,在老屋里吃睡,在老屋里玩耍,把所有的笑声和快乐,都留在了老屋里,也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02
1993年初,老屋的一间土坯厢房在一次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塌,堂屋内也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母亲吓得一夜没睡,手忙脚乱搬东西,又拿来锅碗瓢盆在屋内接雨。天一放晴,母亲就叫父亲请人帮着收拾漏雨的老屋。老屋太老了,亲戚邻居说修好也撑不了几年。父亲就和母亲商量咋办,老屋不翻建,住在里面提心吊胆的,可要翻建的话,家里哪有什么积蓄?父母东挪西借,问遍了亲戚邻居,勉强凑够了建房的钱。正当父母信心满满准备动工盖房时,却接到了哥哥的大学通知书,五千多块钱的学费让父母犯了愁。是翻建新房还是让哥哥上学?父母二话没说,把凑够的建房钱交给了眼巴巴渴望上学的哥哥。
父母请亲戚把老屋整修加固后又继续迁就着在住。虽然老屋没翻建,但父母都是高兴的,我们也是开心的,因为我们家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1995年夏天,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逐渐好转,家里终于拆了老屋,盖起了新房。
盖新房那年,我已过了二十岁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算人数时,我给父母说也算我一个。母亲看了一眼我的小身子骨,不无担心对父亲说,从小没咋用过他,能行吗?我听了心里有点儿不服气,如健美达人一样做了个亮肌肉的动作,像在反问母亲“怎么会不行?"。父亲说,也没全指望他,行不行先不说,就当锻炼一下吧。
第一次干活出力,况且还是给自家干,又有对住新房子的憧憬,自然是异常卖力。搬砖,他人搬三块五块,我搬七块八块。担泥,他人是两个人合作抬,我是独立作战一个人提。他人是慢慢地来,我是小步快跑。有几个大人说我,别看人不大,倒真是顶个大人用了。人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话,我当然也不例外,听了好听的话的我干的更欢了。
母亲做好了饭,这边活还没结束,就在一旁看着。我故意搬着砖从母亲面前来来回回地经过,如在向母亲证明,又象向母亲炫耀。母亲心疼地提醒我,干活要悠着点,别把劲儿一下子用完了。
母亲是对的,干活要悠着点。第二天早上我感觉身体像散了架,动哪儿哪儿疼,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早饭后,大家蚂蚁一样按照分工又忙活了起来。我在一旁溜达着,干?还是不干?我心里在斗争着。这时,有人喊我搭把手,我小跑了过去。要是不干,岂不是露了怯,会让人笑话的。不过,我记了母亲的话,不敢再充什么英雄好汉了,干活多是给人搞配合打下手。
经过全家人的奋战,又加上亲戚朋友的帮忙,一个多月后,新房终于落成了。简单收拾后,父亲放了一挂鞭炮,全家人欢欢喜喜搬进了新房子。
搬进新房子那一刻,父亲母亲在新房里左转转,右看看,父亲搓着手上的泥土,憨厚地笑了。母亲也跟着父亲笑了,后来笑着笑着竟哭了。
03
时间一天天一年年流逝,父母慢慢变老了,父亲的身体也开始变得不好了。因为我们姊妹五个都不在父母身边,为了方便照顾,便把父母从老家搬到县城和我们一起住,开始他们就是不答应,尤其是父亲,一直说他舍不得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的那块土地,舍不得辛辛苦苦用一生积蓄一手建起的新家。
后来母亲劝父亲说:财钱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何家相比,自己这点家业算什么?做父母的身体健健康康,和孩子们住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那才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福的事儿!
父亲最终听从了母亲的劝说,离开了老家,离开了他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的那块土地。
2014年的冬天,父亲走了。我们把父亲送回了他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的那块土地,送回了他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送回了他魂牵梦绕的老家。
老家当年的新房子和一些百年千年老屋比较起来,又怎么称得上老呢?即使和曾经的老屋比起来,也不能称上老呀。不但不老,应该还比较年轻哪,才二十多岁,正值青年壮年呢!但当年的新房也不早已不新了,因其长期无人居住打理,竟显得有些破败而衬出其老了,竟也有些像记忆中的老屋了。
父亲的遗像安放在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有父亲“住”在屋中,恍忽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记忆中的老屋了。老屋中的父亲静静地呆着,不言不语。老屋静寂了一年,父亲也孤单了一年。
每年清明,我都带着妻儿,和姐姐哥哥回老家的老屋看看父亲、陪陪父亲。老老老少少十几口,一下子站满了整个院子。
岁月忽忽,转眼又是一年,去年收拾打理好的院子又长满了杂草。他们挥着铁锹,舞着镰刀,在院子里收拾着。我想轻轻地推开老屋的门,蹑手蹑脚进到屋子里给父亲一个惊喜。怎料屋门一年未开,门轴也一年未曾转动过,门推起来很是费力。用力推了一下,门如锈了一般,没有动,又加了一成力,右扇的门动了一点,左扇的还是纹丝未动。我有点急了,吸了口气,双手使劲又推,门忽地左右退开去,吱吱呀呀,撞击着后面的墙,几乎是同时发出刺耳的咣当声。我自己吓了一跳,更怕吓着了父亲,顿时有一种负罪感。
父亲还是那么慈爱的看着我,好像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脸上略带微笑地欢迎着我,似乎在问:你们来了。父亲轻声慢语,倒似怕惊吓了我们。
死和生构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管承认与否,我和父亲是永远的分开了。父亲的黑白遗像,摆放在客厅中央,父亲注视着开门、关门的人,偌大的空间,只有他的存在。这是他人世间最后的躯体。
父亲走前说想我了,我因工作的原因没能赶回来看上他一眼,没有听到他要对我说的话。我知道父亲是有话要说给我的,但却永远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纵有千言万语,纵有百般思念,但也无法再与父亲言说,唯一能做的就是与父亲默默对视着,却早己忍不住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遗像中父亲清晰的面庞瞬间变得模糊了。
父亲实诚憨厚的样子我是看不到了,只有遗像中的父亲沉默不语,安静地看着我,嘴角有点儿上翘,微微地笑着,似乎欲言又止。
我想父亲,想他走前对我想说却未能说出的话。我想老屋,因为老屋浸含了父亲一辈子的希望和梦想。
04
父亲也许并不寂寞,因为老屋前还有他亲手栽种的老槐树在陪着他。老槐树应该和老屋差不多同岁,因为依稀听父亲说美盖老屋那一年栽的老槐树。
清明时,老槐树已吐了芽,叶子很快会长大变绿,槐花便会接着开了,整个院子里还有老屋的空气中就会弥漫着阵阵清香。每年槐花开时,父亲便和母亲商量着摘槐花蒸槐花吃了。小时的我喜欢爬高上低,爬到槐树上捋槐花的光荣任务也就很自然地落到了我的身上。父亲在老槐树下面看着我,指挥着摘前摘后,还不时提醒着我注意安全。因为有父亲看着,我摘的既快又安全。摘多了,分开送给亲戚邻居,家里留下一小袋子,洗净了蒸着吃。蒸槐花我们全家都爱吃,但更是父亲的最爱。父亲说,母亲蒸的槐花,清香,爽口,让人回味。
母亲感叹说,那是母亲和父亲当年省吃俭用从口粮里抠出的钱买的树苗,亲手栽下,又似自己的孩子般那样照料了几十年。小树由手腕粗细一天天一年年长成了大树,狂风来了,为我们挡风,暴雨来了,又为我们避雨,太阳来了,还为我们遮阳。每年开春家里存粮告急时,还生出槐花来应“粮荒",既让我们尝了鲜解了馋,又填饱了肚子。
我对母亲说,过几天就是清明了,不知老槐树开花了没有,若是开了,我摘些回来吃。母亲连连说中,并催问我啥时候回。
清明节前回家,远远地看到老槐树已长出了鹅黄色的叶子,苍劲挺拔,如尽职的卫兵一样无怨无悔地守护着老屋。
老槐树似乎长的更旺,今年开的槐花也许会比往年更多。
我给母亲说我想吃老槐树开的槐花了。槐花开了我会回去,会再摘些槐花回来让母亲蒸蒸吃的。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母亲或许想起了当前缺吃少穿的日子,想起了每年的那个时候父亲都摘些槐花让母亲蒸蒸吃。那味道,又香又甜,又鲜又美,让人永远难忘。
如今,虽然槐树依旧还在,槐花依旧还开,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爬树的本事却渐渐退化,我也不像儿时那样爬高上低地上树去摘,更重要的是,父亲再也不会让我去摘槐花了,再也不会在树下看着我指挥着提醒着了。爱吃蒸槐花的父亲不在了,但老槐树依旧花开花落,一年年,一度度。
东侧厨房门口两边还有两棵大叶女贞,是二十多年父亲亲手栽下的,栽的理由父亲说是冬天让家里有点绿色。哦,原来父亲也是喜欢花花草草的。栽下时只有拇指粗也不到一人高,如今已长成比口碗还粗高过屋顶的大树了。正如大叶女贞的花语永远不变的爱,我们对父亲的爱和思念也永远不变。
老树守护着老院,守护着老屋,也守护着我对老家的记忆。
老屋不老,老屋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