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江南
南京!南京!
去南京的时候我已经小学二年级。那时候我家就在火车站底下的街道上住。百无聊赖的童年最常看见的就是一列列南来北往的火车。它们远远地开来,轰鸣中又缓缓地开走,车窗里一张张陌生温和的脸,他们在看我,我在看他们。
那时候我爸爸每年都会给在上海的二伯托运一筐苹果。有时候也会接到二伯给我买的新衣服。这个二伯是爸爸的叔伯兄弟,我从未见过。我问爸爸上海和我们古城一样吗?爸爸说不一样,那是南方。比我们这里好。妈妈接着说上海人很瞧不起外地人的。爸爸说我二哥是山东人。妈妈说可他照样瞧不上你。爸爸沉默了一会说,二哥是好的,就是嫂子太厉害。
我不关心他们的争论。那时候在我眼里哪里也比不上古城好,哪里也比不上我奶奶的大床上好。奶奶的大床在窗户底下,外面就是街道。我坐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见汽车,自行车,甚至还有马车和驴车经过。
那时候爸爸经常出差。有一天他下班说他要去南京学习了,是厂里派他去的。我妈说你爸要是一去就得一年不在家。我有点傻,说你去了谁管我写数学作业?说到这里,我要交代一下,我的数学从未考过满分。还经常因为成绩挨爸爸的揍。然后我又有点高兴,因为可以不用挨揍了。
爸爸收拾行李走了,妈妈照常上班。我的数学作业全部托给邻居家的徐宝哥哥。他上高中,做我二年级的数学题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但是他不会像爸爸那样给我讲题,他讲我也不听,专心和他调皮捣蛋。我家和他家是从一个大门里进的。据说在我出生之前两家一度发生过龌龊。但是从我记事起,他们一家对我都很好。我管他妈妈叫“徐娘”管他爸爸叫“徐大爷”。他还有个卧床不起的奶奶,远没有我奶奶健壮。此外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全都比我大。我一律叫大姐二姐小哥哥。唯独他,我连名带姓的叫他“徐宝哥哥”。这家人以后我还会写,现在回过头来说南京。
爸爸走了好久,过年也没有回来。那一年的春节特别冷清。有一天,妈妈出现在学校里,说要带我去南京。那架势几乎和抢人一样,拉着我就走。我怕老师说我逃学,问她你给我请假了吗?她说还能不给你请假?我说还用和老师说一声吗?她很无奈的看着我,说我都给你请好假了。
她带着我回家。我一路上都惊疑不定。回到家看见奶奶盘腿坐在床上抽烟。我说奶奶我要去南京了。奶奶说噢,你要去看你爸爸。我问奶奶你去吗?奶奶说我走不动了,你和你妈去吧。妈妈心急火燎的做饭,说快点吃,吃完了就得坐车走了。吃完饭奶奶在她的大床上午睡,要是平时这时候我也一定会被按到床上去睡觉的,但是今天奶奶自己睡了。我忽然很不舍得,我平时都是跟着奶奶睡的,我走了谁陪这个老太太?我问妈妈奶奶真的不去吗?她不想我爸爸吗?我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爸爸跟我们一起回来的。于是我就跟着妈妈去了车站。那里停着一辆长长的列车。我知道它能带我去见我一年多没见的爸爸。
火车启动的一刻,我看见了奶奶瘦小的身影,她昂着头,在每个车窗里搜寻,我知道她在找我,于是大声叫奶奶!她看见我,刚扬了扬手,火车就缓缓开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还是卧铺。妈妈一上车就要睡觉。我在铺尾不着调的唱歌。从《小燕子》唱到《小红帽》,两只脚蹬着车厢的壁板。我记得我们是上铺,斜下铺的一个人老是看着我笑。终于妈妈烦了,起来对我说你能老实一会不?烦死了!然后她翻了个身继续睡。我就很听话的老实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嘴巴又开始不老实的哼哼唧唧起来。
我们下火车的时候是早晨五六点的时候。空气湿润清凉,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周围的人说的话声音很好听但我和妈妈一句都听不懂。我妈紧紧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不要松开。其实她不说我也不会松手的。这个车站比古城的车站大的多,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我问妈妈我们去哪,妈妈说爸爸会来接我们。
我觉得口渴,妈妈就从路边给我买了一杯冰凉的橘子汁喝,这个橘子汁在古城也有,但是妈妈说里面有色素,从来不肯给我买。到了南京妈妈忘了里面有色素了。一杯没有喝完,妈妈就有点急躁,说你爸也不知道来没来,他可笨了。你就挺随他,痴。可是我已经看见了爸爸,他在熙攘的人流里搜寻着我们。我叫了两声爸爸他都没有听见。最后妈妈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才看见我们。于是我觉得妈妈说的真对,但是我挺高兴的。在南京终于觉得安全了。
爸爸带着我们坐公共汽车,三转两转我居然在极度兴奋之下没有晕车。然后爸爸把我们带到他学习的地方,后来我知道这里是航天航空学院,爸爸就是在这里学习的。安顿好了后我嚷着要出去玩。爸爸带我去楼下一个小商店里,我看见除了应该有的油盐酱醋之外还有好看的水彩笔和蜡笔。它们不是应该在百货公司里的吗?为什么会在这犄角旮旯里的小卖店里呢?爸爸给我买了生平第一袋水彩笔。以前我在古城的时候想要,他们总是说你又不会画画,要这个干什么?但是我妈妈总是一语中的,她看见我拿着水彩笔,皱着眉头说:“这个画到衣服上洗不下来的。”
爸爸学习的地方有一个幼儿园,里面的小朋友会在中午的时候排队出来。有一天我在外面玩,老远看见爸爸妈妈从食堂打饭回来,就张开嘴大声喊:“妈——”来自北方古城的口音纯正洪亮。没想到那群小朋友里有人学我也大声叫:“妈——”,顿时哄笑声一片,连一旁的老师都在笑。我脸红耳赤,撒腿就跑。原来南京的小孩都是软软糯糯的细声细气的叫“妈妈”,相比之下,我那声“妈——”真是有如洪钟般粗犷豪放。可是吓跑的反而是我。这件事回到古城后还被妈妈拿来当笑话一样说了好久,又为我的“痴”添了实锤。
爸爸的学习已经接近尾声。他有大量的时间带我们在南京城里逛。中山陵,雨花台,莫愁湖。新街口的百货大楼。坐不完的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长江大桥上看见飘摇不定的水上人家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那小船上有个和我年岁仿佛的小女孩,船尾女人在做饭,男人在杀鱼。我惊奇的发现原来还有这样一种自由自在漂泊的生活,似乎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在北方是见不到的。
我一直喜欢江南的小桥流水,烟雨蒙蒙,大概和这次的南京之行脱不了关系。这次旅行爸爸妈妈几乎满足和完成我所有的心愿。想要什么都可以。妈妈觉得贵而不想买的,找爸爸要就一定会得到。于是等我回到古城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小孩。天天拿着那些新鲜货在小朋友面前显摆。
后来学历史,才知道原来南京除了我小时候去的那些地方,还有流光溢彩香雾氤氲的秦淮河,还有一段血泪浸染的厚重历史。几年之前我又去南京,南京早就有了长江二桥三桥,有了地铁。但是再也找不到当初爸爸学习的地方,也不见当初长江上飘摇的船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