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三月早已褪去了刺骨寒意,可你再追着地图往北去看,却又远不及它所呈现出的那般美好,近几年里,寒流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每当人们开始收起棉服棉靴,高高兴兴的抓着相机去对准那些个岸边的柳芽、打着苞的桃枝,它就会给你来个下马威,吹上一场很难说清到底是不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然后轻而易举地把一切都打回到原点。
倒不是说要把罪责都归给冷空气,只是人类面对自然时的反应终归很难架在天平上去安个筹码,冷空气里,那些生活安逸的可以继续安逸的窝在家里,套回厚实的衣物,而那些执拗着不服的也要染个伤寒闹上几日的不舒坦,可到底还是有些不能被捕获的,一场冷空气过后,便也再没有机会被捕获。
陈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甚至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名字,从他不甚清晰的吐字和讲述里,我们姑且先相信他就叫陈实好了。
陈实的登场是带着几分讨人厌的意味的,那还是在年初六的下午,奔忙了一年的人们大都还沉浸在会亲友、吃团圆宴的愉悦里。沈城地铁一二号线交汇的青年大街站,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一群人蜂拥着下去,另一群人再蜂拥着上来,那些空置了大概不到15秒的座位上,很快的被一波崭新的屁股填满,也就是这个时候,陈实俯冲着上了地铁,可偏偏晚了那么一刻,眼见着一个好位置归了他人,他一拍大腿的,想也没想的凑了过去。
“你就这么坐下了?合适吗?”陈实有些大着舌头的问向座位此时的主人,那人看上去大概40岁出头的年纪,似乎是要比陈实小了一点,当然这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挺合适的啊。”40岁男子愣了一瞬,然后明白过来这是个找茬儿的主,也没好气的回上了一句。
“我,要饭的,从关里过来的,这座位不该给我吗?你们本地大老爷们儿,这么对外地人,好吗?”陈实没完,可到底话也没说个连贯,拆成了一句句的,又给发问了过去。
地铁此时已开起来了,车厢中无聊的人们窃窃的把余光都投了过去,陈实晃悠着拽住了座位边上的扶手,胸前挂着的一串珠子也跟着行进的车体晃了起来,那珠子中心是块橙黄色的石头,有个娃娃的拳头般大小,看成色也大体知道不会是蜜蜡或者琥珀那样的稀罕物,倒是真像个要饭的从不知道哪儿的犄角旮旯里淘来的“宝”。
“要饭的就要饭的呗,关我什么事儿?”40岁男子看起来也有了几分胆怯,可脸上到底也还在硬撑着,他壮着胆子把话锋又给怼了回去。思量着再等个三分钟,一到站就去换了下一班的地铁。
可这次陈实消停了,他依旧随着车子晃着,用食指尖比划着点了点男子,什么都没说的靠着车门站下了,待到地铁在新的站台进站停稳,陈实抢先着大踏步下了去,这么一来,40岁男子心里的石头跟着落地了,他继续安稳的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刚才那显露出的一丁点儿胆怯早已不知了踪迹,男子压着声音暗暗的骂了两句“哪里来的傻B”,骂完了到当真是舒坦了好些,只是到底这一天的好心情被个不相干的外人给毁去了那么几分。
不过陈实下地铁的这一站似乎选的不好,出闸门的人太少了,他跟着个年轻妹子混出去的计划随着机器的报警音一起泡汤了,嘿,都怪这姑娘边走还要边鼓弄着手机,快那么两步也不至于被卡了下来。
这会儿,闸口处已是围满了人,刚刚上了一周班的小陶拽着个翠生生的保安一起挪过来,陈实原是有几分慌乱的,可一看这两个嫩出水的小娃娃,又撒泼一样的嚷起来,“你们这大城市欺负外地人啊,花了钱进来怎么就不让出啊,我找我儿子找不着,你们还欺负人啊!
小陶一听是个外地来找儿子的,热心肠也跟着上来了,不由分说的就找了领导、电视台、又打给了公安局,陈实本想着要溜,可这丫头片子竟然撺掇了一堆的人留他等援助,又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面包和水,陈实一看有的吃,倒是跟个真找不到家的老人一样,眼睛里冒着光的接过来,紧跟着往嘴里划拉。
不多时,站长、电视台、公安局倒是都到齐了,这三伙人自成组织的研究起来,怎么摆机位,怎么问问题,倒是让陈实边吃边喝的看了场热闹,这边商量好了,陈实也吃的差不多了。
记者堆着笑过来,问他叫什么,他就大着舌头说叫“陈实”,民警小张问他要身份证,他便说丢了,那儿子的姓名总该知道吧,结果又是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了,再问住址、老家那就更是一概记不得了。
民警小张经验丰富,一看这副景象,不是个骗子就是个脑子有了毛病的,碍着记者在,也不好自作主张的去打发了他,顺势给带回了局里,在系统里搭配着姓名和照片比对,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小张取来零用金又给陈实买了晚饭,然后安置好床铺,陈实倒是配合,好像刚刚下肚的面包早已都消化干净,对着盒饭便又是一顿饱餐。记者跟进到此见天色渐晚,也就拿着录好的带子回了台里,一个钟头后,“老人陈实地铁站寻子”的故事随着六点档的新闻传了出去。
小陶在家里看着荧幕上忙里忙外的自己不免有几分得意,想着或许老人真的找到了儿子,电视台还会安排来感谢自己的吧,之前那些丢了手机或是捡了钱包的司机乘客不都是这般被做了新闻报出来的;小张看着荧幕上那个做比对、安置床铺的自己也有几分欣喜,不过也就是住一晚上罢了,都随了他去,说不定明儿局长知道了还能夸夸自己,可新闻里自己的镜头是不是少了点儿?好像还有点儿显胖;40岁男子看着电视屏幕有些失神,不是要饭的抢座?早知道是个找儿子的,我就……我就什么呢?算了,随他去吧……
第二天一早,民警小张再到屋里看时,陈实早就没了踪影,“我就说是个骗子吧。”他嘴里嘟囔着叠好了被子,吹着口哨悠闲的给自己泡了杯茶水。
此后的一个月间,没有人知道陈实去了哪儿,当然也没有人真的关心他去了哪儿,然后就在大家快要彻底忘记他的时候,他又跑回了公安局里,质问小张有没有找到他的儿子,闹着说找不到就要在这里长长久久的住下去,还要继续喊了电视台来拍,曝光他们这些不作为的小警察,小张被烦的没辙了,倒是心生一计,眼神诚挚的看向陈实:
“陈大哥,你这信息真的是太少了,我们系统你也看了的,实在找不到人,可是你看,公安局这个地方它有规定不能让你这么住,明天我给你联系个养老院,送了你去可行?”
陈实愣了几秒,好像真的在权衡行或是不行,想明白了之后又跟着一顿哭嚎,让人也分不清个真假,一会儿说儿子就在这里,一会儿又说是儿子在老家不要他了,旁的一概不表态。小张见说不通,径自给媳妇打起了电话,陈实自己闹着累了,倒也就睡去了。
再睁开眼,还是一个月前的伎俩,陈实又不见了,不过这次他还顺走了小张一件新买的皮夹克,倒是刚好这乍暖还寒的时节穿,而陈实自己那身笨拙的大衣,倒是毫无留恋的就躺在屋子外的垃圾箱里。
小张想着这下陈实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可也是白瞎了自己的衣裳,这老人还真是怪的很,小张突然的很想要去探个究竟,他重新打开电脑,按着照片又搜寻了几遍,仍旧是一无所获,也就释然了,当然,这份突起的执拗也可能只是为了那件有那么几分不舍的夹克。
陈实再被发现,是寒流过去的第二天,一户居民家里报警说是夜里听见声响,好像地下室的门锁被人给撬开了,一家子听着害怕也不敢下去看。民警到了一番部署,结果推了门进去,却见陈实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身上还盖着那件从小张处顺来的夹克,只是人早已没有了呼吸,这场莫名的寒流在这个夜里一样莫名的带走了陈实的这条命,而他离开人世前做过的最后一件事,是把鞋子整整齐齐的脱下,摆在入门处的位置,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中一般。
六点档的新闻又一次的播开了,悲痛笼罩了直播间和荧幕前,可悲痛过后又能如何呢?人们不过是继续忙着收看下一个六点档,小张有点儿想去问问有没有什么电话打到过台里,哪怕是认尸的消息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老人走失的案件上报,没有人真正认得他,也没有人知道陈实是不是他的名字以及他从哪里来。
这几日河岸边的人又多起来了,掉了的花苞也就掉了,一阵风刮过随便去了哪里,那些新露了头出来的,怕是要好好的感谢一下,寒流终于过去了……
《后记》
异乡人这个词,往早了去说,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满满都是印记,反倒是近几十年来,人们开始习惯生活于温室,被和平庇佑,把安逸和稳定活成了主流,身在异乡,看上去倒有那么几分拧巴的不入流了。
前些天看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落笔开合之间,浓淡的乡愁铺满纸上,战后的台北,住着那些并非台北人的“台北人”,一篇“一把青”在深夜里叫人读断了肠,于是生了念头起笔《异乡人》,这故事不会太易,可我私心想它或许可以留下些什么,让那些故事里的人有能够被延续的生命,有能够被改写的过往,或者有一丝殊途同归的叹息。
《三月的寒流》是个真真假假的故事,有些时候,假的似乎更能让活着的人容易接受,你听那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的走着,不可扭转不被控制,就好像一个个走失老人的消息,一年多似一年,往往结果也都是忧喜参半的。
如是这般,异乡若是只改写根基便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