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母亲是在我差几天就过百天的时候离开屯子的。当时正值盛夏,天空飘着濛濛细雨,父亲赶着马车把她送到县城。她说她去参加高考,考完后再去趟省城。父亲一个人赶车回到屯里。他再没有赶车去县城,因为母亲没有告诉他归期,实际上也根本不存在归期。母亲嫁给父亲,不过是让他捎个脚而已,到地儿了,她毅然决然地下车走了,连声谢谢也没说。他们的婚姻就这么简单。父亲回屯里第一件事,就是跟生产队辞掉了车老板的工作。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照顾还不到百天的我。父亲在屯里没有亲人,没有亲人就意味着困难的时候没人能拉他一把。爷爷在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做了一件轰动十里八村的大事——他居然在运动最高潮的时刻,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跳河轻生的四类分子,结果人没救成,反倒了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奶奶是一个愚懦的人,她在爷爷死后,无力独自撑起一个家,很快便在娘家人的撺掇下走道到二十里外的沈家窝棚。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小叔和老姑。父亲那年十五岁,在生产队算是半劳力。他坚决反对奶奶走道,更坚决反对奶奶带走小叔和老姑,他觉得自己可以养活一个家。但奶奶铁了心要组建另一个家,父亲终究没有拗过她。奶奶走道没多久,小叔放暑假跑到泡子里洗澡,一个猛子扎进去后就再也没上来。小叔的死让父亲与奶奶的关系彻底崩盘。他公开对奶奶讲,从此以后再也不认她这个妈。照此说来,我自然也不应该认她这个奶奶。
他们说,母亲走后,我一下子断了奶,躺在悠车里嗷嗷待哺。头一回当爹的父亲蒙了头,屋里屋外、炕头炕梢团团转。有人给他出主意,买只产奶的山羊回来喂养我。这个主意救了我的命。父亲花掉全部积蓄为我买了一只山羊。我断掉了母乳,续上了羊奶,羊是我的再生母亲,屯里人因此开始管我叫羊孩。我吃奶问题解决了,父亲吃饭问题又来了。他在家当全职奶爸,挣不到工分,又花光了积蓄,眼瞅着米缸见底,干着急却无计可施。我老姑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家门的,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满身的伤痕和一肚子的苦水。奶奶把她嫁给了邻屯的一个二流子。那混蛋好吃懒做不说,还整天疑神疑鬼,只要老姑和哪个男人说上一句话,回家就会遭他一顿毒打。老姑忍受不了这种暴力,多次偷偷跑回娘家,但很快那混蛋就带人找上门去,连打带拽又给抓了回去。父亲对老姑的遭遇感到愤怒,他把家里那把砍刀磨得锃亮,他说那混蛋要是敢来家里抢人,就直接把他灭掉。那混蛋说来就来了,身后跟十几个五大三粗、虎视眈眈的小伙子,手里拿着棍棒、镰刀之类的家伙。父亲拎着砍刀冲出家门,他准备为老姑的幸福拼死一搏。与此同时,民兵排长带着屯里的男人们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他们手里挥舞着扁担、铁锨、镐把、锄头和杨扠,瞬间就把那混蛋和他带来的十几号人围个水泄不通。那混蛋应该不了解我们屯子的规矩,不容许任何外人到屯里来闹事,凡是遇到进屯找茬的,全屯人必将群起而攻之。这是建屯之初立下的规矩,几辈人过去了,规矩还是规矩,从来没有变。一场以多打少的围歼战一触即发。关键时刻生产队长挤了进来,他是屯里最大的干部,见多识广,善于做思想工作。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人家女方不想和你过了,可以心平气和地离婚嘛,不要动不动就抄家伙,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来抢人,这不是解放前胡子干的事嘛,我要是把你们告到县公安局去,说不准要让你们蹲上几年笆篱子呢。队长一顿批评教育,让那混蛋彻底没了脾气,带着一伙人狼狈不堪地撤出屯去。老姑成功脱离了苦海。
他们说,老姑留下来后,主动从父亲手里接过抚育我的担子,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从襁褓拉扯到满地撒欢跑。老姑性格温和,善良贤惠,屯里人都很喜欢她,为她说媒的人络绎不绝。老姑经历一次噩梦般的婚姻,早已心灰意冷,她婉拒任何人的牵线搭桥。父亲也曾做过努力,但以失败告终。在我四岁的那年深秋,屯里来了一位尼姑,自说是来自五台山。她没像其他僧道那样挨家挨户化缘,而是专门跑到屯后的杏花山上闲逛。那山上原本有一座尼姑庵,伪满洲国时毁于一把神秘的火。尼姑在山上碰到正在打柴的老姑,二人一见如故。尼姑在我家住了下来,她说和老姑有缘,老姑则天天陪她上山,夜夜跟她聊天。尼姑离开的那天,老姑决意拜他为师,随她去五台山参禅。父亲本想阻拦,但老姑说尘缘已断,不想再被俗事羁绊。尼姑望着躲在父亲身后的我,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我们师徒二人与这个小檀越还有一段未了的缘。父亲听后吓了一跳,顾不上老姑和尼姑,急忙抱起我往屋外跑,他怕我也跟随她们断了尘缘。老姑出家后,家里剩下父亲和我。好在那时的我,腿能跑,嘴会说,吃饭喝水全能自己解决,不再是父亲的负担,他可以继续下地干活挣他的工分。
以上是我把搜集到的关于我六岁之前的那些闲言碎语,按照自己的理解简单地梳理一遍。内容多少有些啰嗦,不能完全说了却了我的心愿,但可以算作我如戏人生的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