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对不起,今年我不去给你上坟了。
我知道,你坟头上的青竹又该侵入黄土深处,墓碑前的水泥平台上也一定有了不少的残叶,清明花白绿的丝丝花瓣肯定也覆了不少。你在里头,会因为我今年的不赴而埋怨吗?是不是在数落着:“子不孝,父之过。” 这文绉绉的话确实像出自你的口,你还记得不?在咱家的小镇那条街面上,咱家可是最早出文化人的农民家庭。这是你最引以为豪的事情,特别是我,可是让你得意的小书生哪! “爸、爸!我刚才看到一本书,很好看,我好想买-----”上三年级的我兴冲冲地跑进屋里,正忙着裁缝活的你放下直尺,看着我,定了一下:“想买书?在哪儿?”“在隔壁路口,摆在地上的,是《西游记》讲孙悟空的!”那一天,你为我买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本书,我记得当时的那种感受就是一种得意和满足,那可是大部头呢,四大名著,一个认字都还不全乎的小学生竟然看起了这样的著作,不得了!我看得出你在和人聊天时那隐在笑纹里的自得。是的,我知道,你有着与农民兼手艺人风马牛不相及的清高,你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清高似的虚荣心,你瞧不起农民似的粗鲁犷直,你不是知识分子,但却愿以读书人的特质要求自己,你是农民,但你张口就是:你知道有哪三和吗?不知道?唉,就是’天和、地和、人和‘嘛!要不就是:人不知耻,百事可为;人若知耻,百事可立。你不是国家干部,却在家里宽裕时订阅《参考消息》看《人民日报》,不宽裕时也要买来看。搞得你就像一心系天下、情牵万里处江湖之远之隐士。还别说,你真的有一种文人雅士的气质!(偷偷笑会儿)你还有一种那个时代那个地方那里的人所没有的浪漫情怀,你工作坊的木架子上有一台黑色的留声机。每当傍晚来临时,这间工作坊就传出响亮的乐曲,凡是那个时代有的唱片曲子,这里总能听得到,整条街上,就在这样的乐曲声中慢慢地沉浸到夜色中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取代留声机的乐曲,每天早上,裁缝室里都会准时响起整点播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这样,回响在街道上空的声音再也不是单纯的音乐了,而是有了更丰富的内容,人们在默听着响亮的电台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羡慕忌妒的气息,平时人们总是大声的叫唤自家的孩子:“鬼崽,还不知道回家?你被哪样迷住了?”他们似乎要用自己的声音来传递出一些暧昧的信息,而此时,你的脸上总是会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来。
不过,爸,有时我觉得你又像一封建遗老,在努力维护着过往的一些规矩和秩序,因为你在平时不光要讲一些古事,说一些古话,还要求我们守住一些规矩,比如,在吃饭时,不要说话,大人还未动筷前不得动筷,筷子不得在锅里随意搅动,挑挑拣拣;你说要记得收拾干净,家里乱七八糟是小家子气,还云云你去看看姑妈家,那才是大户人家,什么时候都是干净整洁,有条有理!有时,我们偷懒,会在心里咕哝一句:咱可是小户人家呢!你还会在中元节时,叫上我,和你一块写封面,那是寄往先人的信封,里面会装上厚厚的纸钱,在封面上,你要我有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上“某某于某某年月日给故考、妣坟下受用”等等字样,顺道还要普及一下关于天干地支、考妣的文化。教导我作为一个读书人,这些文化还是要懂的,并且批评一下我的毛笔字,说读书人,字都写不好,然后是一声长叹,现在想来,那一声长叹竟似乎也有一种文化的味道。
在我的记忆里,曾有那么一段温暖气息的岁月停驻在我逝去的时光里。“咔咔咔”的缝纫机声响,温文的话语,古板的说教,终于留在了时间的巷道,只是偶而会在覆着青苔的记忆里,轻轻地扣击着,悠远地回响在那条时光流转的小街上……
爸,你离开我十四年了,你坟头的草枯了又青,青了枯,岁月在你那儿成就了静好。这十来年里,我过得却是沧桑一地。如今我是疲累不堪,狼狈不已,就如一艰难的佝偻行者,残喘连连,前途却晦暗不明。
这几天又是阴雨绵绵,“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诗真是千年成谶啊,每年清明,我总是能在你的山头上闻着湿漉漉空气中植物的气息,夹杂着雨气云气,那种味道,我现在都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满山的清明花,总是盛放着惨淡的丝丝花瓣,它的怒放,一点没有四月芳菲的感觉,反而总是给人淡淡的忧伤,总是能让人在心头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愁雾,自然就是这么神奇,它总是能给予一些应景的事物,来让你神魂魄动,情随景起。唉,纵然今年我不能回去看你,但是,爸爸,我会把我的思念寄给那丝丝清明花,奉献在你的坟前,那摇曳的青竹,就是我轻轻的问候,我知道,如果你地下有知,知道我眼下处境,你一定会谅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