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讳言地说,李敖先生,姑且如此称之,注定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最具有争议性的人物。林语堂曾在鲁迅死后作文悼念,谓鲁迅如斗士,以我观之,李敖之战斗姿态决不再其人之下。鲁迅骂人,尖酸刻薄冷眼横眉,实则不能有损丝毫,李敖骂人,手持长鞭金刚怒目,出手便要打得伤筋动骨,鲁迅以时人为标,广而无边,李敖以个人为靶,见微知著。鲁迅谈论历史,实则历史欠佳,李敖援引历史,必定言之有物。鲁迅与胡适骂战,胡适视之如狗吠,李敖与余光中骂战,余光中不能相抗,以左右之分而论文之高妙再定人品优劣,此鲁迅之所短,察人物劣迹穷追猛打至死不休,此李敖之所长,先生垂世八十三载,攻柏杨,贬金庸,说胡批蒋,自谓笔下不诛无名之辈,浩浩荡荡,生平所骂三千余人,诚可谓六亲不认之极矣!
先生少时,与其师严侨相交,意气相投,互为莫逆,后严因政治缘故被捕,先生援手相助,多有接济,彼时先生不过一学子,秉古君子之风;而后见长,才学益进,肄业之时教授不发一问,颇有当年维氏对罗素之趣,此时名声益重,入江湖,办文星,论自由,说民主,纵谈时局,维护两岸之统一,后为政所迫,众叛亲离,孤身入狱,笔耕不缀,竟得著书百本,被禁九十六,十四年苦牢成砺刀之石,锋芒益盛,其刃若新发于硎,杀人见血,吹毛短发,先生之真狂也。
先生自号大师,然则大师何足道哉?其人也,妙趣横生,恶趣横生,归结要旨,不过痴狂二字,古之狂者,孔子曾道:“若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者生于武,则披坚执锐,世莫能当,生于文,则超然绝世,浪荡流离,二者皆真性情也。嵇康之后,广陵绝响,非无曲可奏,乃非狂士不得为之。
先生之狂,不在抽刀屠狗,不在金刚怒目,在乎一种气度,庸人常以俗流,动辄便以天下为友,实则何能以配天下?羞而不自知,是谓无耻,先生傲然长衫,遁迹山中,你道从此避世?哈哈,先生九泉闻之必溘然狂笑,直道世与我而相违,我便并世一战。嵇康狂而歌,先生狂而战,此二者,世人之所共睹,隐士不能解其意,时人不可发其微,虽千万人而吾往矣,往而必死,死而不休,得先生之妙者,唯有大悲悯之斗士。
狂者如快刀,如烈火,如深海三千之寒冰,先生自谓“提起笔来六亲不认,放下笔时所认也不多。”狂而自矜,等闲不入法眼,杨澜问他:“去骂这么多人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先生坦荡:“不做无聊之事,难度有涯之生。”可以一窥,先生愤世嫉俗,故以玩世相待,时代委实配不上先生,先生也着实没瞧上时代,先生如古龙笔下之浪子,又如金庸道中一侠客。蘧蘧然豪气荡世,吾为天下计,何须问来人?横刀向天笑,千里快哉行。
单只一“狂”字不足以论先生,先生更痴,痴者,非淫也,《红楼梦》中警幻仙子对贾宝玉道:“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时人常道先生风流浪荡,始乱终弃,更咒骂前妻(胡因梦)半生,此殊无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无可辩白,然则先生所爱之女子,必先为貌所惑,然后为才所钟,终至为情所累。先生少时,曾因离经叛道引女友家中不喜,女友与其分手,先生为此伤心断肠,竟饮毒药自绝,所幸就医及时,否则世间再无先生。
先生才情既高,放浪行迹,一生傲立,而今飘然远去,又何足道?诚所谓百年身后事,衣冠成古丘,世人纵不忘先生,先生却不回首,早骑灰马而去,马上一人,名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