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嗨，你好，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一个男声自身后响起。子夕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扭过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眼前。

如果可以反对，子夕会毫不犹豫地让他走开。可是这个旅游大巴是凭票入座的。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自己的小包从身旁座位上拿开，然后继续扭过头去。

车窗外，是清晨空旷的大街，街上只有路灯孤零零的影子。她在专注地看着，却又什么也没有看。

车子终于缓缓开动了。离开这里，把所有的记忆都留下吧，背不动了，太累了。

“可以认识一下吗?我叫蓝晨。”又是那个男声，浑厚，有磁性，还有一种清冽的香气。声音也会有气味吗？偏偏他一张嘴，就有好闻的气息钻入子夕的鼻翼。

子夕皱了一下眉头，微微转过身子：“你好！”

“哎呀，你终于转过身来了，很高兴与你同行！你也喜欢草原吗？”男生脸上有粲然的笑。

“嗯，对不起，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她没有与人交谈的欲望。

“刚上车就累了?那好吧，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车上空调有点冷，要盖点东西。”

真是聒噪。礼貌让子夕点了点头，随即将头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

沉沉的夜，没有边界的荒野，风交织着雨。子夕在艰难地跋涉，周围似乎有鬼魅魍魉在蠢蠢欲动。饥饿，寒冷，恐惧，抽走了子夕所有的力量。

“哥，你在哪里？救我……”子夕在呼喊。明明秦朗跟她在一起，手心里还留着一丝他的温热，为什么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一道闪电亮起。秦朗就在前方，可是他怀里抱着的是玉展–子夕最好的朋友。

“哥，玉展，快来救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们呼喊。

又是一道闪电。玉展紧紧靠在秦朗的怀里，有轻俏的笑声，秦朗爱溺地抚她的头。

子夕匍匐在地上，将脸埋在泥水里，周围是永不消逝的暗夜……

02

“你醒醒，醒醒。”耳边有轻柔的清朗的声音在呼唤。

子夕睁开眼，她的头居然靠在这个男子的肩头。脸倏的红了。她赶紧坐正，他的肩头上，有一圈湿。

“你做噩梦了吧？”他递过两张面巾纸，脸上有关切。

“对不起，我睡着了。”她轻声嘟囔着，没有接他的面巾纸，转身从书包里抽出一方白色的棉手帕，胡乱地擦了两把脸。

他脸上没有尴尬，只是自然地把手放了回去。

本来想离开那里，就可以把那些记忆全部甩掉，可是它们竟然跟着她上路了，如魅影一般。

她狠狠地绞着那方手帕，因为用力，指关节都已经发白。心里的恨再次沸腾。那两张脸，那轻俏的笑，她恨不得将他们砸个稀烂，狠狠地碾在脚底下。

“你怎么了？还没从梦里醒来?”那个聒噪的蓝晨又发话了。

子夕抬头，从车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狰狞的脸。难怪别人惊讶。

“来，吃点水果吧。这个葡萄可甜了。吃点东西就不困了。空调太冷了，睡觉就爱做噩梦。”蓝晨递过一串紫红色的葡萄。玫瑰香，子夕的最爱。

子夕终于抬起头，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大概有二十多岁，肤色微黑，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眼神清澈温暖，脸上始终挂着愉悦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纯白色T恤，浅蓝色牛仔，清爽利落。

放在以前，这是子夕喜欢的款。可是现在，她心底却有隐隐的愤怒。男人，有什么好东西!最初，她不也是被秦朗的笑容打动的吗？

一个恶毒的心思如一条蛇爬上心头。男人可以骗我，伤我，我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她伸手接过葡萄，低声说：“谢谢啦！”低眉垂眼，面带羞红。

蓝晨面上笑意更浓。他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姑娘，在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多少念头。

03

蓝晨很健谈，这一路上倒不寂寞。

他说，他是做软件开发的，可是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他从小喜欢画画，一直向往能背着画夹走遍山川大河。可是在填报志愿时，他还是拗不过父母的心愿，报了计算机专业。

他说，他喜欢草原，喜欢那份空旷辽远，喜欢那份无拘无束，喜欢在草原上策马奔腾时风在耳畔掠过的感觉。

子夕只是安静地听着，微微地笑着。蓝晨的声音真好听，如一曲柔和的音乐在耳边飘荡。她想攀缘这美丽的乐曲，爬出往事的深渊。

心慢慢放松下来，倦意再次袭来。蓝晨给她盖上薄薄的绒毯，颈后垫上靠枕，她又睡过去了。这次没有梦。

车停了，子夕醒过来。这一觉，睡得很甜。睁开眼，正对上蓝晨的眸，里面有笑，还有她。

“你可真能睡，整整睡了一路。快下车吧，大草原到了。”

子夕往车外一看，一望无际的绿，远处，有洁白的羊群。一轮硕大的夕阳在天际燃烧。近处，是一座挨一座的彩色蒙古包。真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看吧，走，下去。”蓝晨脸上有光在跳跃。

他们刚下车，就有一群美丽的健硕的草原女子迎了上来。她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金色的小碗，里面是乳白的奶酒，嘴里唱着悠扬低柔的歌曲，脸上是盈盈的笑。

子夕有些不知所措。

“人家在请远方的客人喝酒呢！这是草原的规矩。”蓝晨低声告诉她。他自己已经放下行李，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一碗。

“我不会喝酒。”子夕有些为难。

“没事的，这酒不是很烈。到了草原上，你就是雄鹰了，来一碗。”

子夕看看眼前双手端酒的小姐姐，实在盛情难却。

好，喝它一次又何妨！我也做一次草原的雄鹰，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滚蛋吧！

她双手接过那个金色的小碗。

“来，干一碗。草原的女子!”蓝晨举过碗，跟她的一碰，仰头喝下，那姿势，颇有几分江湖豪气。旁边的女子给他献上白色的哈达。

子夕一闭眼，也一口喝下去。热辣辣的液体顺着嗓子一路长驱直入，眼泪刷地就出来了，整个人都在燃烧。旁边的人都在鼓掌，蓝晨竖起了大拇指，他的嘴要咧到耳后了：“不错，女英雄!”其他人都笑了，子夕本来想白他几眼，也不好意思了。

晚餐，大块的羊肉，香甜的奶茶，抚慰了子夕的胃。很长时间没有吃这样一顿饱饭了。消失很久的体力和热量又回到了身体内。

餐后，大家在蒙古包外点起篝火，载歌载舞。蓝晨拉着她的手 ，加入了舞蹈的队伍。子夕没有拒绝，任由他拉着。蓝晨的手干燥，温暖。就这么沉沦吧，扭动吧，跳跃吧，那座城市已经远去。此刻，只有音乐，只有舞蹈。她一直在笑，笑到眼泪滚滚而出。

篝火燃尽，人群渐渐散去。草原的夜安静下来。

空气已经凉了下来，蓝晨让她回去休息。她执意不肯。她要坐在草地上看星星。

草原的星空真美。一颗颗星星又亮又润，就像浸在水中。天空像深蓝的丝缎铺展开来。

“蓝晨，你会唱歌吗？这样的夜晚，不能辜负。”她微微仰头，语气里有一点娇媚。

蓝晨望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又好脾气地点头。

“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

歌声纯净辽远，一如雨后青翠的森林，又如草原上的温柔拂过的风。

子夕将头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地闭上了眼。这是她亲手打造的一个梦，希望能一直沉醉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

04

草原上的日子美成了一首诗。子夕成了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她笑，她唱，她跳跃、奔跑。苍白的脸颊变得红润，伤痛已经藏到了眼眸的最深处。

蓝晨成了她的御用摄影师。她在草原上迎风奔跑，裙裾张成一朵艳艳的大丽花；她手持鞭儿，成为一个淳朴快乐的牧羊女；她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中拈花微笑，她的笑颜比花儿更绚丽；她在夕阳下回眸凝视，眸子里映射出七彩的光。

蓝晨的大长腿在围着她不停地奔跑。他跑起来的姿势真好看，就像一只麋鹿。有时，子夕眯着眼看他的身影，心里会有一点点的歉疚。但她随即就会使劲甩甩手，那点歉疚赶跑，我就要这几天的快乐，我不要再去考虑别人。

有时蓝晨也会拿出画夹画画，画蓝天，白云，草原，牛羊，溪流，蒙古包，当然每幅画里都有那个妩媚欢快的女子。子夕累了，就会坐在他身边，一手支额，静静地观看。蓝晨的手很大，手指细长；蓝晨的画很美，画中的一花一草都有灵魂；蓝晨的侧影线条英朗，帅气。子夕偶尔会出现片刻的失神，藏在眼眸深处的忧伤悄悄地爬出来。这时，她就会扯一下蓝晨的衣服：“蓝晨，休息一下，唱首歌吧。”蓝晨的歌声很治愈。那些风起云涌的忧伤，随着他歌声的响起，又会悄悄地退回到心最深处的角落里。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做那个梦了。心里流血溃烂的地方已经有些结痂。她要用快乐把那两个人埋葬。所以，此时，她是一条鲸鱼，需要吞食更多的快乐，还有——宠爱。

蓝晨眼神里的宠溺越来越多，她是他的小女孩。给她拍照，画画，唱情歌，陪她看朝日，逐夕阳，追长风。晚上，他们会披着棉大衣，看星空，讲故事。

“晨，讲讲你的故事吧？”她靠在他的肩上。他人不胖，但肩膀宽厚，让人踏实。

“我就那么点事，都说完了。你怎么从来不讲你的故事?不公平。”蓝晨侧头看着她，眼神里有期待。

“我就爱听你说嘛。说说你跟女孩子的故事吧。”她撒赖。以前，子夕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从不撒娇。在蓝晨跟前，她学会了嗔怒，赖皮，不讲道理。

“我说我没有故事，你信吗？从小到大，有过两次暗恋。喜欢我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都喜欢了别人。”

子夕仰头，第一次在蓝晨眼睛里看见一些落寞。不对，第二次。第一次，是他说起自己放弃画画，迎合父母意愿学计算机的事情。

子夕抬起手，轻抚他的眉。她喜欢看他明朗的笑颜。

蓝晨握住她的指尖，转过身子，对着她。月光下，他瘦削英气的脸有了几分柔和，眼睛里有细碎的星光在跳跃。

子夕心里突然涌起深深的渴望。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段漂浮的枕木，她想抓住它，抱住它。

“晨，亲亲我吧!”她看着他的眸，声音里有渴切——不是娇羞。

蓝晨低头。温柔，缠绵，有雨后草原的清香。他是个干净的男人。子夕闭上眼：就放纵自己一次吧，什么都不想，好好享受这一切，黑夜，星空，微风，还有这迷人的吻。

05

明天，就是归期了。

“子夕，我爱你。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吧。”蓝晨在子夕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流轻抚子夕的面颊。

她的头靠在蓝晨的胸前。她已经开始迷恋这个怀抱，干净，温暖，踏实。但是，她知道，这只能是个梦。天亮了，梦就醒了。

“晨，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你不是一直要听吗？”这道伤还是要撕开的。虽然表面结痂，但是里面有脓。今晚，她就要让这些脓流出来。

“说吧，我要听。”

“那你抱紧我。”子夕缩了一下身子。蓝晨揽住她。她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一，我走进教室，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从此，他就住进了我的心里。他桀骜不驯，他才华横溢，他倔强勇敢，在我心里，他是完美，他是神。初中毕业，他无缘重点高中。我也自动放弃了重点高中的机会，只为能一直出现在他的眼前。报考大学志愿，为了追随他，我再次放弃自己的梦想。我的人生就是为他而活。”

“他是个大孩子，从来不会打理自己的生活。我每天洗衣，做饭，收拾家务，快乐地像一只小鸟。能够对他有用，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朋友很少，因为没有时间。从初中开始，眼里就只有一个他，无暇顾及别人。我只有一个朋友。我的初中同学。她见证了我俩的感情。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只对她一个人诉说，说得最多的就是我跟他的事情。可是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最狗血的一幕……”

“我不再相信爱情和友情。我逃开了，我怕再待在那里，我会杀了他们。因为他们的背叛，我甚至迁怒所有的人。我遇见了你，你对我很好……我只是想借你的世界疗伤……这些天，我越来越愧疚，你是好人，我没有办法再心安理得享受你的好。对不起……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不应该因为他们两个人，与全世界为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说明白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完，子夕已是泪流满面。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说出来，哭出来，心里敞亮了许多。只是揽她的那双手却已经松开。

她抬起头，正对上蓝晨的眼睛，里面有隐隐的晶莹。

沉默。连月亮都隐进云层，只有夜风在嚣张地吼叫。

“如果我愿意你一直留在我的世界里疗伤呢？”许久，他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子夕想抬手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但又把手放下。她随意揪起一棵小草，一下一下撕扯着。

她不能再继续自私。毕竟只是一场梦，不能再沉醉其间，伤人伤己。

“蓝晨，对不起……”一棵草在她的手下已经被扯碎揉乱。一个邪念，带来几天愉悦，却伤了一棵善良的心。她被爱所伤，却又来伤人!

蓝晨眼神黯淡下来。他的头侧向一边，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似乎是过了很长时间，似乎又仅仅过了几分钟。他转过身来，脸上又是温和的笑，笑容里有包容，还有坚定。

“没事，不要难过了。我还是要谢谢你从我的世界经过。这几天，我很开心。你要走，我不拦你，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来了，请记得，我一直在等你。”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了，洒下一片清辉。风小了，草原的夜，静谧，温柔。

“明天就走了，不要想不开心的事了。我给你唱歌吧。”

子夕点点头，扔掉手中被揉搓的小草，双手抱膝。美丽的草原容不下怨恨和丑恶，此刻，她心里一片清明。

蓝晨的歌声已经响起：

“无奈是万分不得意的等待/无奈是共你深爱却分开/路纵远你也应知道/我心中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