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一颗香樟树屹立在烈日下。只有一颗树,他物都不知逃哪儿去了。
我艰难跋涉。手上空无一物,心脏却极力收缩,仿佛遇到巨大的恐惧,要缩进坚硬的甲壳。
这是洪荒战场。烈日像炙热的鞭子,鞭上燃烧着熊熊烈火,似在呲呲作响。周围白骨森森,无数头颅张圆了空洞的嘴,放声呐喊;它尽管呐喊,空旷之中却寂然无声。滚烫的阴风隐匿着,隐匿中热浪如潮,层层逼近;它尽管逼近,却扰不起细微的沙砾。战场上唯一活跃的气息,就是无边的死气,死气笼罩着;它尽管笼罩,那勇敢的香樟纹丝不动。
香樟的叶子绿得发黑,黑得发亮,亮得像片片小镜子,将暴烈的阳光统统反向天际。密密麻麻的树叶聚拢成树冠,树冠遮盖着树干,在沙砾上烙下天地间唯一的阴影。可阴影不属于这战场,只属于香樟。香樟是唯一的生灵,千百年来,它始终如一,毫不畏惧。炎热于它像清风拂过,孤独见它自惭形秽,恐惧被它踩在脚下。它定是远古灵物,见证过残忍的厮杀,好留给后来者希望。
于是,我那被晒干的灵魂顿然觉醒。
环顾四周,走过的脚印已被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串串炎热的死寂;前方则一望无垠,茫茫然然。我试着抬腿前行,却不知迈向何方。原来这烈日下,不只有残酷的炙烤,更隐含着迷茫的恐惧。
我试图询问香樟:在这死地,你何以偷生?香樟一动不动,对我的询问闻而不答。无处可逃,无处可去,我兀自陷入沉思——横下一条心,大不了变成一堆骸骨——就算是烈日下的骸骨,也比黑夜中的阴魂强。我一边想,一边任凭躯壳在燃烧。随着最后一滴水分挥发殆尽,枯竭成一具皮囊。在空空的皮囊里,灵魂四处乱串,企图钻进骸骨,融成永恒。
可是,心脏却在这一刻复活。原本已干瘪的蒙皮,重新焕发生机。微弱的震颤,渐渐长成跳动,一下、两下、三下……一股强烈的生命力从脚底窜出,经过四肢百骸,承载着涓涓清流,滋润着干涸细胞的躯壳。我不禁内视,看到亿万细胞正在变绿,再由绿变黑,闪烁着点点亮光。亮光愈来愈强,不断充实着灵魂;灵魂如遇感召,竟然欢欣跳跃,似小儿般无所顾忌。
我猛然一惊,才发现香樟的叶子已萎去,幻作漫天枯叶蝶,飘飘洒洒,在落地的一刹那悄然隐匿。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枝丫,在烈日下延伸,仿佛要撑满整个空间。很快,鸟儿出现在枝间嬉闹,唱起轻快的歌儿。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眼角止不住流下两行泪珠。
严酷的烈日,你何必这般晦涩?你若要吞噬我的躯壳,就尽管吞噬;可你若窥探我的灵魂,我将竭尽全力,把你困在那远古洪荒。而我,会做勇敢的战士,与你决战到底。
生命和生命,惺惺相惜,生生不息。
当我回首,远远地,那颗香樟树依然屹立在烈日下,周围隐隐长出一片绿洲;绿洲在蔓延,铺张出一整片希望;希望在伸展,滋养着自由的灵魂。
二〇一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