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血是为了娶亲,是为了救重病的儿子,是为了郑重款待贵客,是为了不被饿死,是为了生存。但归根究底,还是为了爱和可笑的尊严。
正如余华所说,小说试图讲述一个关于平等的故事,正因为存在不平等,故有对不平等的回应。显而易见,在这个故事中最核心的概念无疑是“血”,全书以许三观的卖血经历为脉络,又以其无法卖血而流“泪”止。在革命文学中,“血”具有苦难与斗争两个维度的涵义;一方面,被压迫者因被压迫而流血,从而彰显苦难;另一方面,被压迫者又必须经由流血之路才能反抗压迫。由于时代原因,小说中的“血”自然不可能包括第二重维度的涵义。然而,失去这一环节便无法完成对平等主题的彰显。因此在这种话语情境下,“泪”便取代“血”成为第二个中心概念,从而实现主人公对不平等的完整回应。
在分析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关注一下序言中的“平等”所指的具体含义。
他是一个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邻居一样,和他所认识的那些人一样。当他的生活极其糟糕时,因为别人的生活同样糟糕,他也会心满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坏,但是不能容忍别人和他不一样。
当我们阅读小说时,不难发现小说中平等的范围只限定在小城里,即许三观与小城里其他成员是平等的,他们共同承受苦难,至于小城里的不平等无疑是普遍存在的,但余华在此却有意规避其他不平等,为了更加突出另一种“不平等”——即李血头与生产队长。他们的恶并非来源于道德层面,而是根源于权力。不过血头和队长仅仅是权力的缩影,余华终究是忍不住点明了权力的来源。
“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还有什么?我爷爷、我四叔他们村里的田地都被收回去了,从今往后谁也没有自己的田地了,田地都归国家了,要种庄稼得向国家租田地,到了收成的时候要向国家交粮食,国家就像是从前的地主,当然国家不是地主,应该叫人民公社。”
权力成为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小城中的人们都处于权力阴影的控制范围之下。在某种程度上,李血头同样处于这一不平等的范围内,血头的衰老与许三观的衰老同步进行,直至最终许三观看见他被火化车拉走。而新血头的出现则表明被压迫者终将衰老,权力运作则生生不息、不可战胜。这一种不平等在小说中被一再凸显,但却无疑不可规避。而“血”的途径显然已经不可完成反抗的任务了,于是余华只好通过“泪”,对一种无法超越的不平等进行回应。
因而在这里也就不得不补充一句,小说的创作缘起——据作者自述,是一个老人在大街上流泪的事件。
“有一天,我和陈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行走时,一幕突然而至的情形令我们惊愕。在人流如潮噪声四起的街道上,一位衣着整洁的老人泪流满面地迎面走来。他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不幸,并将自己的不幸置于拥有盲目激情的人流之中,显得怵目惊心。
一直以来,陈虹一回想起这一幕,就会神情激动。她总是一次次地提醒我注意这些,不要轻易忘记。确实,这样的情形所揭示的悲哀总是震动着我们。我们相对而坐,欲说无语。在沉默的深处,反复回想那个神情凄楚的老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旅程里,他终于直露地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尴尬。在他身旁那些若无其事获得暂时满足的人,他们难道没有在风中哭泣过?悲哀也会像日出一样常常来袭击他们。于是在我们回想中所看到的人流,已经丧失了鲜艳的色彩,他们犹如一堆堆暗淡的杂草,在空虚的天空下不知所措。他们当初的笑容,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遗忘的保护,忘记自己的不幸,就意味着没有遭受不幸。终于有一天,一劳永逸的遗忘就会来到,这是自然赐予我们唯一的礼物。一切的结束,就是一切的遗忘。 ”
这篇写于1992年的散文《结束》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反映其小说用意的。在散文《结束》中,作者在老人的故事之后,讲述了戈培尔等自杀者的故事,说“当生命表示了开端之后,结束也就无法避免。自杀就成为了掌握自己命运的工具,一切由自己决定,不用看别人脸色,是自我完善的最终途径。”在大街上哭泣的老者则与他们具有某种相似性,余华说他“直露地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尴尬”。“我们共同的尴尬”便是我们无法正面回应我们所遭受的不幸,而永远只是“若无其事获得暂时满足”。每个人都时时处于不平等和不幸的环境下,哭泣这一简单的行为出现在公共场所时,则是一种宣示与象征。哭泣老人的形象被余华赋予了某种形而上的意义,是自杀之外的另一条途径,甚至与西西弗斯的故事有了某种共通性。
回到小说的最后,哭泣老人的再次出现,无疑由作者赋予了某种生命英雄的象征意义,再现这一场景的诱惑推动着作者贯彻了这一叙事动机。哭泣的指向是生命中的不幸,在小说中便恰恰是早已先定、无法扭转的不平等。而结尾,许三观,这个携带着对平等的执着去追求平等的人以一句戏谑般的话——
“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揭示了平等的不可实现,同时也达成了对不平等的回应。至此权利仍未被消解,但某种具有超越性的价值内涵已经将其覆盖住了。
《许三观卖血记》与一般长篇小说的不同在于涉及到的人物非常之少,重点人物可以说只有许三观一个人,整个的场景也集中在江南的一个小城。余华故意压缩了横向的铺排,而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起来进行纵向的挖掘,具体的表现手法就是——典型情节的不断重复。最明显的例子是,虽然写了十二次的卖血,却几乎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原因、不同的场景设置、不同的结果。在这样明里是重复,暗中却步步加强的推进中,小说的主题得到空前的强化,人物也越来越立体地出现在读者面前。而且重复给故事带来了喜剧性,同时也做到了事件的仪式化的提炼。正如你看到这句: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就知道有人卖血了,因为余华通过反复刻画已经把两者联系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