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祖翠的记忆只停留在7岁,7岁后我随父母离开老家直至今日。我7岁时,她也才13岁,还是个小女孩。她只比我大几岁,原想称呼她“翠姐”,娘却说不能叫“姐”,她是“小姥”,小时候我都叫她“小姥”,可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小姥”是老家方言对“姑妈”的称谓,和我隔着一辈。我也纳闷,我为何叫她“小姥?”我们俩家既不是亲戚,又不是同姓本家,只是前后邻居,她家前门对着我家后门,不过隔着几十米,几步路就跨到了。我爹在家排行老六,祖翠喊他“六哥”,喊我娘“六嫂”。祖翠姓陈,在村里属外姓,在外流放过几年回村,她家在外那些年怎么过的无人得知。回村后,搭了一间屋子。那个年代家家日子都不富裕,要说村里谁家日子最苦,看建的房子就能看出一二。她家那低矮泥糊的屋子简陋不堪,被大风都能吹倒似的。祖翠还有哥哥姐姐,一间屋子五口人住的真是拥挤,祖翠的床实在没地方搁,就挨着猪圈。猪圈里养了几头猪,臭气熏天,养猪的活自然也交给了她。阴暗的屋里,饭桌上永远只有苦巴巴的一碟素菜,丁点油水都见不着。有时到饭点上,祖翠家几个扒着碗饭,到隔壁的二伯家夹点咸菜萝卜干。她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偶尔买点鱼肉打打牙祭。
我们在一起玩什么呢?祖翠每天都来我家,带我放鹅、挖野菜、拾棉花……野菜就是荠菜,我最喜欢的就是和祖翠一起挖野菜,每人都挖着满满一篮子拎回家。娘会说,挖得真多!包饺子或是炒给我们吃,真是好吃!每年一进立春,我就想拎着竹篮带着铲子去田间挖野菜,寻找野菜的念头从未停止,这都源于童年生活给我的影响。曾有人问我怎么认识荠菜的呢?他们不知我几岁便识。那个年代——七八十年代的农村,除了去田间,还能玩什么呢?平时我娘不是在外干农活就是做工,我们姐弟仨还小,祖翠每天就来带我们。娘有事出门,也会找祖翠来照看我们。当然即使我娘不喊她,她每天也是往我家跑。
据称老家所在的村庄因某位皇帝隐居过,故得名“隐驾”。到底哪个皇帝,无从考证。村子偏僻,至今村里的小路还没有修好。年轻人都离家在外打工。16岁时祖翠随哥哥一家在江苏常州打工时租住在房东家。房东儿子的好友叫正平,正平对这个安徽姑娘一见钟情。后来两人喜结良缘。
前年,回老家参加堂姐儿子的婚礼,见到祖翠爹妈,多年未见却一眼认出我来,亲热地喊我。两位八十岁的老人了,身体依然硬朗,和我说不完的话。看见这对老夫妻,祖翠年轻的面容慢慢清晰起来:浓眉大眼,眼眸深邃,扎着梅花辫,一身碎花布衣。我才知道,祖翠每次回乡常念叨我,最想见的人是我。 自从爷爷奶奶大伯相继去世以后,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祖翠每年都要回老家两三趟,而我们总是擦身而过。比如上个清明节,她前一天刚走,我后一天就到,连照面都没有。几次都是如此。 想来我与祖翠已有三十年未见。
大年初四下午,我和娘紧挨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娘忽然告诉我,祖翠年后要来看我,这消息是她侄媳妇打电话说的。侄媳妇和祖翠常有联系。
我想起有祖翠微信,还是去年国庆节时她打听到我的手机加上的。祖翠收到我的微信后半小时后回:“明天下午回老家。你在哪里呀?”
“我在家。年后欢迎你们全家过来玩。”
“好的,我就想看看你和你爸妈。你在我心里还是那个可爱的小女孩。”
祖翠果真来了!我在车站等她。第一个下车的是一个短发微胖的中年女人,背着包,挎着一个大袋。她走向我,笑着大喊我的小名。我们有三十年没见,即便如此,祖翠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我们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听祖翠说去常州后的事。自从去了常州,她在厂里做过活。正平嫌在厂里苦,在火车站给她找了份工作,就在行李托运处作登记。因为小时家里苦,祖翠没有上过一天学,开始怕正平嫌弃她,没有提过这事。第一天上班,有人拿着行李找她登记,她一下子吓懵掉了,浑身发抖,冷汗直冒!正平就在隔壁办公室,一上午都在盯着祖翠这边,看到这个情况赶紧过来帮忙。当天晚上,祖翠跟着正平学习汉字。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认字,不能再吃不识字的亏。一年后,祖翠对汉字完全没有陌生感畏惧感,读书看报不在话下,火车站托运工作也干到了退休。虽然对汉字扫了盲,但是没有从拼音学起,现在手机上也只会手写,不会用拼音打字,这常令她耿耿于怀。她也定下目标,等外孙女上小学时一同学拼音。退休在家的日子很是清闲。家里有台闲置的电子琴,祖翠自学简谱,弹得有模有样。正平鼓励她去学钢琴,给她在家门口的琴行报了名,一对一教学。从此,祖翠每天下午都在练琴。钢琴老师把祖翠学琴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写道:“ 谁说只有孩子可以弹琴,看我这位学生——无论多大年龄,学琴都不晚!”
我看着眼前的祖翠,听她娓娓道来,为她幸福的生活而喜悦,为她追求自我而钦佩!在父母家厚厚的老照片里,祖翠惊喜地找到两张年轻时的照片:一张穿着军装——这是她走到几十里外的镇照相馆拍的,后面写着我的名字。这是当年送给我的留念。她说看着我们一家搬走,她哭了好多天;一张是她和闺蜜在村头,两人扎着麻花辫,穿着碎花衣,手拿塑料花。淳朴自然的笑容,无不洋溢着青春的美好。我们将这两张照片送还给了她。
祖翠回常州后,当晚给我发来了一封信——这是她珍藏了二十七年的信,是我在1990年写的,那时我不过是个16岁的姑娘。我写道:“记得我小时候和你最好,我是个小姑娘,你是个大姑娘。现在小姑娘也即将成为大姑娘,大姑娘也已嫁人做了母亲……假如我们还有缘的话,我们以后还会相见的。”
我们终于见面了,就在蔷薇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