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寺湾下来几天了,脑中各种散乱的画面重叠交织,纠缠融合成一捆乱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说起。这两天,该沉淀的沉淀,该飘浮的飘浮,该消失的消失,地又成地,天又成天,风又成风,本该天朗气清日月分明,可还是一片浑沌。
四寺湾,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1
说到四寺湾,不得不说说张老前辈,就如同一想到张老前辈,就立刻想到四寺湾一样。只要你认识了张老前辈,不出三天,你准会知道四寺湾。
张老前辈个子不高,微胖,圆脸,慈眉善目,朴实得就像四寺湾的洋芋。如今已近花甲之年的张老前辈终日扛着相机,奔波在田间地头山颠云端,追落日,捕流霞。白雪皑皑的太皇山顶,危峰耸立的鲁班崖畔,洪流澎湃的榜沙河边,险象环生的救灾现场……都有张老前辈忙碌的身影。
但张老前辈的镜头下,展现最多的还是四寺湾的人情风物。含雨浅笑的梨花,温柔凉爽的清风,扑朔迷离的云雾,粉妆玉砌的白雪,踱步的羊群,蹦跳的草驴,飞舞的雄鸡,饱满的麦穗,憨实的洋芋,金黄的谷粒,铿锵的鼓声,腾跃的火焰,欢快的秧歌,璀璨的灯光,绚丽的烟花,调皮的孩子,悠闲的老人……多姿多彩的影象组合成连绵不绝的画卷。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堆篝火,一轮落日,一声山歌,一窖洋芋,一排炼炉,一脸微笑,所有的一切,均以不同的姿态展现着四寺湾的无穷魅力,也展现着张老前辈难以割舍的乡情。
在我的印象中,张老前辈三天两头在四寺湾。只要是有我熟悉的人去四寺湾,镜头中肯定有张老前辈的身影,如果没有,张老前辈肯定躲在镜头后捕捉笑容。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一直以为张老前辈是四寺湾人,但不是!张老前辈老家本在渭河北岸,六八年全家下放到四寺湾生产队,当时张老前辈才几岁,直到高中还在四寺湾取干粮。四寺湾的山山水水养育了张老前辈,四寺湾的沟沟畔畔储存着张老前辈的欢笑。虽然回城时一车拉走了全部家当,但拉不走十多年来的记忆,扯不断凝聚了十多年的感情。在张老前辈的心中,四寺湾永远是他的家,处处是他栖息灵魂的地方。
这些年,张老前辈为了四寺湾的发展奔走呼告,四处宣传。四寺湾今天的发展与张老前辈有多大的关系,我说不清楚,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但四寺湾肯定能说得清。
就这样,在张老前辈的镜头下,我知道了四寺湾,并一次次从照片中走进秀美宁静的四寺湾,领略着四寺湾的风彩。
四寺湾,一个能让人把它乡当成故乡并迷恋一生的地方。我想,肯定是个好地方!
2
滔滔渭河将武山大地分割成南北两面,南山秀,北山雄。四寺湾就隐藏在雄壮的北山中,这次去参加微电影《小刘书记》的开拍仪式,我终于踏上了前往四寺湾的路。
车子沿着羊肠一样的水泥路东折西绕盘旋上山。空气清爽,夏日的风凉丝丝地吹着,夹杂着各种虫鸣声。蝈蝈的聒噪响亮而干脆,不时惊飞一两只草丛中的野鸡。今年雨多,树青山翠,退耕还草后的耕地野草乱蹿,一条条在草皮下游走的田埂似隐约在大山丰膄肌肤下的肋骨。
山脊上,一巨大路牌赫然在目——高山明珠四寺湾。转过山脊,又到一重天,四寺湾似一幅画,缓缓拉开。山势状如弯曲的驼峰,将四寺湾抱在怀中。抬头,离天很近,四望,群山很小,才发觉已到北山最高处。这儿背靠鲁班沟耸立的群峰,前临滔滔渭水,与秀美的南山遥遥相对。四寺湾躺在大山的怀抱中,藏风聚气,冬暖夏凉,为一宝地!
不出所料,张老前辈老早就在村中捕捉记忆。在张老前辈的带领下,信步走进早已走了多遍的道路,去拜访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村庄不大,只有七十余户人家,依山势由下而上一台一台整齐排列。 虽小,却五脏俱全,高大气派的村级综合服务在最高一排西边,整齐鲜亮的小学在村庄最低处,破败不堪的庙宇座落在村庄中间。挺拔高大的酸梨树与妩媚柔嫩的柳树中混杂着洋槐及一些不知名的小树,笼罩成婆娑的树影,掩映着一座座俨然屋舍,绿荫间不时滴漏下一声清脆的鸟鸣。
陌上草薰,田中农茂。村道两边,五颜六色的格桑花似翩翩飞舞的彩蝶,临风变换着婀娜身姿,招着蜂,引着蝶,也吸引着我们惊羡的目光。打麦场上成堆的麦捆展示着村庄的富足,这是刚刚经历了暴雨洪灾的大地上少有的风景。别处日渐陌生的碌碡,在这里以滚圆的姿态坚守着最后的打麦场,等待着试验田里杜久元教授精心呵护的藜麦成熟。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小草驴用新奇目光打量着行行色色的路人,忘记了草棚下母亲急促沉闷的焦急嗔怒,这是农人手中旱涝保收的稳妥财富。
学校布局整齐,色彩斑斓,似一座巨大的宫殿,显示出恢宏的气势,以海纳百川的胸怀仰望着村中破败不堪摇摇欲塌的庙宇,那座破庙内曾传出多年的读书声。学校前方的小广场青砖铺地,错落有致,整洁干净。石砌的水渠周围围着栏杆,上面架着小桥。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两眼泉,这完全颠覆了我对北山“十年九旱,干燥少水”的认识。这两眼泉一方一圆。方的一口水深一米有余,泉底细沙清晰可见,粒粒可数。泉水绕齿冰霜,清冽甘甜,为煮茗佳品。泉上建有小亭,飞角翘檐,素雅古朴。圆的一口似一倾斜大碗,水中飘浮着许多水草,水绿莹莹的,似盛着半碗琥珀。有水则石润山青人杰地灵,这两眼泉,不仅是山村的眼睛,更是山村的风脉。
村民衣着朴素,行容大方,粗而不野,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热情地招呼着行人,一再邀请我们去喝茶。回来后与邓老师闲聊,他满脸真诚地评价,说他走了不少地方,只有四寺湾的村民见人不是寒暄,而是真心实意地邀请。“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里的每一个村民都以自己的真诚表达着村子的真诚,也展示着村庄的富足。这里或许就是远古时候葛天氏怀民氏的后裔。
3
村子右侧下方有一处院落,院内两排崭新的长廊覆着如鳞青瓦,廊下挂着的红色灯笼格外引人注目。来到四寺湾,应该来这里看看,这里残留着人类摸索爬行史中的一个硕大的脚印,陈列着几千年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智慧结晶。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依山而建。院内靠山的一排木廊下蹲踞着十三孔土窑,整整齐齐,这是上世纪大炼钢铁的遗址。土窑大同小异,窑壁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裸露的黄土残留着烟熏火燎千烧百炼过的坚硬质感,上面分布着一些细小的虫洞与风雨侵蚀过的斑驳裂痕,塌凹的黄土中依稀可以分辨出窑门与炉台。窑里黑通通的,似乎深不可测,又似乎一目了然,既显得深奥又显得浮浅,既给人充实感又给人空洞感。洞开的窑门似骷髅深陷的眼窝,巨兽狰狞可憎的嘴巴,令人心头一紧。将头探进这些土窖,弥漫着的浓烈的黄土焦糊味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恐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混混沌沌中使人依稀回到六十年前……
六十年前,三千多人怀着一个伟大的梦想,带着战天斗地、定教日月换新天的信心与决心,从四面八方蜂涌而来,在这高山之巅刨土垒灶,砍林砸锅,焚林炼铁。一时之间高炉林立,黑烟滚滚。锅破了,树毁了,田荒了,人瘦了。人们高涨的热情中,充斥着愚昧、盲目、无知、腐朽、浮夸、谎言、欺诈……风烟过处,只剩下一声叹息,一行清泪,一堆废渣,遍野饿殍。
今天,当我站在这些土窑前,内心深处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说不上愤怒,也说不上忧伤。作为一个六十年后的过客,我用理智冷静的目光看着这些曾经吞噬掉人类文明的土窑,我不能将罪魁祸首罪大恶极加在这些土窑身上,这些黄土也曾孕育过丰硕的果实。我只能说,这是人类在艰难摸索中留下的一个大脚印!
当我回过头来,站到大门的这一排,目光所极处,都使人感到充实温暖,这里陈列着许多日渐消失的农具及生活用品。慢慢走过去,目光抚摸着这些曾经熟悉的物品,耱、犁、铧、镢头、扁担、木蒸笼、竹筛、马鞍、嘴笼、木盘、杆秤……每一件物品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满布着历史的风尘,龙钟老态中储存着开荒播种脱粒的记忆,浸润着油盐酱醋茶的味道。似解甲归田的将军,饱经沧桑的农夫,气定神闲中自有一番厚重沉稳。
当目光定格,凝视着其中任何一样物品时,你都能看到人类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逐渐走向牛耕马拉蒸煮煎炒的农耕文明的艰难历程。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智慧的沉淀文明的结晶。而今天,这些都已被轰隆作响的机械文明取代,在这安静的小院中回忆着曾经的辉煌灿烂。
在北山之巅的这方小院中,透过开满格桑花的花园,文明与野蛮就这样以同样鲜亮美丽的姿态对峙着,凝视着,扰乱人一时的思绪,却永远定格成美丽的画面!
车子在两旁开满格桑花的大道缓缓离开,回望一眼清亮日光下美丽富足的四寺湾,忽然明白了张老前辈。不要说十多年的日日夜夜,仅仅一个上午,我便爱上了这颗隐藏在高山中的明珠。以后,我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