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是陪伴每一个中国孩子长大的一部书,齐天大圣也许还是许多女孩子心中第一个白马王子。小时候读《西游记》,欢欢喜喜,而今再翻,却觉满纸凄凉。
在西天取经的路上,孙悟空从放荡不羁爱自由到一心一意守护师父西天取经,从见了谁都要先打一棍做见面礼到斯斯文文见面先自报家门的问好。在《西游记》中,孙悟空一点点长大,一点点被天庭和西天所认可,一步步获得了社会化的成长。而这种成长却也是孙悟空原始佛性的一步步的失落。
就好像我们自己,从天不怕地不怕的恶劣顽童,退化为知礼懂事,却没了灵性的大人。
一、出生时的天真率性
我们都知道,孙悟空并非普通猴子,乃是天地滋养的仙石化育的仙胞,见风化成的石猴。书中写他出生时“目运两道金光,冲射斗府”,惊动玉皇大帝,乃是天地精华所生,自有无穷智慧。而“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这在人世间喝的第一口水,便是其原始佛性失落的预兆。
刚出生时,孙悟空在山中过的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真正自由超脱的生活,他是大自然的精灵,“不伏麒麟辖,不服凤凰管,又不服人间王位所拘束”一派天真自然。
那时的孙悟空,唯一关心的是关于生命无常的终极问题。孙悟空不远万里求仙访道,想追溯至真至大的法门,这种对本真生活的体验和对生命的终极意义的追问正是孙悟空身上与生俱来的佛性的张扬。
此时的悟空,听得懂真言,辨得出妙语,没有大闹天宫时的狂妄自大,更没有随唐僧取经时的种种人间道德规范,只是安分守己,从容学艺。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不辨年月的生活,与师傅和师兄弟的相处也是极为自然和谐,与世无争的。真正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此时的悟空,所怀有的是一颗纯真无暇的赤子之心,不矫饰,不欺诈,敢想敢干,却并不求名求利。
二、闹天宫的嚣张和欲望
相信很多人都会认为大闹天宫是孙悟空最有英雄魅力,最具抗争精神的时候,而伴随着闹天宫的失败和西天取经的开始才是孙悟空性格异化和悲剧的开始。
但是,自从菩提祖师教会孙悟空筋斗云和七十二般变化之后,孙悟空身上的世俗人性便开始萌发,欲望也开始膨胀,不再是当初那个直言自己“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的石猴了。
再次回到花果山的孙悟空不再如从前一样只是安心享受自在生活,而是命令小猴们终日操练武艺,甚至自己主动考虑到和人王、兽王之间可能存在的冲突,各处搜罗兵器。这才引出抢劫龙宫、大闹地府的种种故事,才最终和天庭出现直接冲突。
对于天庭,孙悟空最初表现的也并非什么抗争精神,他两次接受天庭招安,甚至当官当得颇为快乐,便可看出他内心对于受到天庭认同的向往。他所不满的是官职的低微,他大闹天宫也是因为天庭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和欲望,他自称“齐天大圣”,他高叫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更是其内心欲望的极度膨胀。大闹天宫,虽然是孙悟空对强权的抗争,但也是其与世无争的佛性的淡化和对于名声、权力的欲望的张扬。
三、取经之路的人情牵绊
能力的提升伴随的就是欲望的觉醒,疯狂的压制之后,又是取经途中本性的迷失和人情的羁绊。
孙悟空自随唐僧取经,便是一个从“放心”到“收心”的过程的开始,也是其原始佛性加剧消亡的开始。孙悟空在天庭做官时尚且还有“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的日子,而追随唐僧取经后却是仙也不求了,道也不访了,三教九流的朋友也不见了。虽然,孙悟空也会在关键时刻显现出其高超悟性和先天的佛性,如在第二十四回中劝慰对困惑犹疑中的唐僧:“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虽然这时孙悟空比以往更经常的念佛,但自己却并不再追问和探索什么,竟然反倒认同自己曾经犯罪,要靠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才能自我救赎。
这时的孙悟空,张狂和欲望虽然在一点一点的减少,但是身上的世俗情感却在一点点的增加,或者说,他越来越像个“人”了。他虽然也在抗争,但却改变不了被异化的结局。
西行路上,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无拘无束,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的美猴王了。他在潜移默化中承认了和唐僧的师徒关系,也承认了儒家思想中的诸如孝道一类的伦理道德,对唐僧时时刻刻秉持一颗战战兢兢的孝敬之心。原本无所畏惧,无所牵挂的齐天大圣会因为唐僧的不理解而动怒,会因为唐僧强行与他断绝师徒关系而流泪,会在五庄观心甘情愿的替唐僧挨打……他已渐渐学会了诸多人类才有的情感,他从天生地养的自然精灵变成了贪、嗔、痴,五毒俱全的“人”,变成了唐僧的忠心不二的大弟子。
四、成佛之后的佛性全失
孙悟空在异己的社会伦理和礼仪的影响下,丧失掉自己猴性生命状态中的本真性格并逐步异化。他接受了全部的社会规则,脑海中有各种各样的社会的伦理道德思想,他虽然还拥有着敢作敢为,追求自由,乐天达观的本真品质,但也早已是社会规则下的顺民了。
他最终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成了佛,但是他早已失却了原初的佛性。
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随着他成为“南无斗战胜佛”而消失,却早已内化为一种无法摆脱的伦理道德观念永远的锁在心上,永远摆脱不掉了。从五指山到紧箍咒,再到心中坚定的正统道德价值观念,孙悟空外在的束缚越来越少,内在的束缚却越来越多。当他最终得到天庭和佛祖的认可时,当他最终学会一路上劝人多行仁义,多建寺庙,变得满口儒家伦理道德、仁爱孝悌时,当他最初的自然灵气悟性丧失殆尽时,他终于得到“与日月同寿,与天地并生”的所谓大道;当他原始的,天生地养的佛性最终失落后,他成了所谓的“斗战胜佛”。
看孙悟空的一生,当他初来天地间,乐天知命,无欲无求,佛性灵气最足的时候,它被视为妖怪和末流,当他最终被世俗打磨的趋于平庸,佛性寥寥之时,却被尊为斗战胜佛,这才是《西游记》最大的讽刺。
有人最喜欢大闹天宫时无往不胜,英雄盖世的齐天大圣,有人赞叹一路艰辛后,社会化了的成熟的斗战胜佛,但我却永远怀念那个尚且一事无成,天生地养,只关心生死大事的石猴。没有欲望、没有人性、最为自然,最具佛性,就好像孙悟空和菩提祖师最初的对话:
“祖师道:‘你姓甚么?’
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