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行囊就在脚边,军绿色的两大包,鼓鼓的。那副扁担是用来挑行囊的,也用来挑着生活压在这条汉子肩上的沉重负荷。他的怀里有一个布包,褐色。人一眼就能看出,那布包定是出自乡下老妈妈的手艺,包上如此细致又平整的针线,仿佛将生活所有的利刃都缝进了无声处去。他蹲在那块铁皮公交站牌之下,夏末秋初,似乎整个城市都在享受着早晨七点的宁静,空旷和清凉,没有太阳,只有拂面而来的风,柔柔的,细细的。所以公交车也慢悠悠的迟迟不来。这个城市不到早上八点半是绝不会有半分骚动和热闹的。也许正是冲着这个八点半,才有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的人不远千里,奔波而至。
他独自蹲在那块站牌下,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他的姿势始终没有变过。双手抱膝这个动作似乎与他四十多岁的年龄并不相衬,那涣散又迷离的目光却始终朝着公交驶来的方向。额上顺着颧骨滑落下的汗珠曝露了他内心的焦灼,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阴凉又舒适的早晨,怎么会流汗呢?
公交车终于晃晃悠悠地驶来了。他赶紧用扁担挑起行囊,略打了一个颤,笨拙,滑稽又努力地往车上搬。司机瞥了一眼他的两大包,略皱了皱眉头,然后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从后门上。
车上的人并不多,坐在角落里的是一对中年妇女。其中一个画着淡淡的柳叶眉,着一袭修身得体的旗袍,拢起的发髻竟将她这个做奶奶的年纪都隐藏了去。他知道,这个城市里赶早的无非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忙于柴米油盐酱和醋,赶早去和菜场跟人争论“一块钱,两块钱”的,另一类则是忙于书法太极广场舞,起早去公园河滨娱情娱性的。显然,眼前的这两位属于后者。
他也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那副沉重的担子依旧堆在脚边。他紧了紧怀里的那只布包,微微低下头,沉默着将目光盯在某个地方:也许是自己那双长满了老茧的手上,也许是他前排的那个蓝色塑料的座位上。可是你又发现他那“专注”的目光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看尽去。那独坐的背影,以及衬衫上淌满汗水又风干了的汗渍叫人望出一丝落寞。
车到站了。
两位妇女与他同一个站台下车。他本能的礼让她们先行,再者也是因为拖着的大件行囊着实给他造成了行动上的不便。当他吃力的挑起行囊,许是等久了的司机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快一点”,他老实的“哎”了一声后加紧步子跟上她们。匆忙而至车后门的台阶处,车子好像动了一动,扁担两头重力的不平衡使他往后一个趔趄。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只顾着后头大件的他,几乎打了一个转,接着一阵晕眩,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只听得“哎呀”一声,那失衡的扁担不偏不倚正好划过前面那位妇女的背,人没伤着,却将那件旗袍勾出了一根长长的丝。
“哎呀!”那妇女连着尖声叫出了两次。
堵在公交车后门口处理这样的意外总是不太适宜的。
三人赶紧往前跨两步下了公交。他连拖带拉的放下自己的行李后,额头上早已经开始渗出汗来。公交司机从反光镜里瞥了一眼,又慢悠悠地驶走了。
穿旗袍的妇女连声抱怨,却因为这勾出的丝在背后使她一时无法瞧见,更平添了几分焦急。一旁的女伴便帮着她心疼的细细抚了下勾丝处,也连声道:“这可是真丝的啊!这下可好了!”
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他先是渗着汗,紧接着听到了那句“真丝的”明显紧张不安了起来,他低着头,两只黑而粗犷的手不住地互相来回搓,他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女伴站出来了,“对不起有什么用,把人家的衣服勾破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的脸慢慢地涨红了,那连声“对不起”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有种隐隐的委屈和哭腔似乎要溢出来。他的手悄悄地去紧了紧那只布袋,他知道,那块硬邦邦的,是他现有的全部积蓄。
穿旗袍的妇女说话了,她此时迅速的冷静叫人相信她也绝不是那种市井之妇,“这位兄弟,我们有理说理,你不小心的把我的旗袍够坏了,换做平常我也就算了,可不巧这是我才买不久的真丝旗袍。这样,你好歹就赔点修补费吧!”
他知道她提的要求正当而且不过分,他理应该赔偿一点的,只是他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叫他迟疑着打开那只褐色的布包。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赶紧赔点费用就完事了别耽误大家时间,我们还要赶着去滨河广场跳舞呢。”女伴又一次说话了。
他终于还是取出了那一叠包的整整齐齐的3000元,抬头望一眼等着他答复的那位妇女时,他用几近恳求的语气商量到:“能不能,能不能先赔一小部分,您给我留个地址,到时候我把剩下的还缺您的钱给您送过去。这3000块,真的,真的是我有急用。”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难处,否则怎会在这么一个汉子的眼中看到几乎要掉下来的泪水呢,她细细打量了他一遭,即使那张涨红的脸上分明也写满了饱经风霜后的无力和沧桑。然而,她并没有过问其他,只沉默了几分钟,便开口道:“算了,那你走吧,不用你赔了。”
他惊讶的一瞬间将那份惶恐也收了进去,她的女伴也惊讶地望着她:“哎,吴家姐,这可是你6000块钱买的真丝啊!”。
“算了,算了,谁没有一个难处呢!”
他有点不敢相信却又怕对方反悔似的赶紧连声道谢。
那对妇女说着便离开了。
他重新挑起担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却不想,自己忍了许久的,那眼眶里打着圈儿热乎乎的东西,这时候,竟然掉了下来。
住院区1501号病房,母亲喘着粗气,紧闭着双眼正在忍受着病痛带给她的折磨。那稀疏的银发凌乱地掉在雪白的枕头上。母亲右手手腕上的软皮管正输送着维持她生命不多时的最后的血液。他倒了一杯水,轻轻咳嗽了一声。
母亲知道他来了,但是并没有睁开眼。他开始窸窸窣窣地在一旁整理自己带来的床被。母亲的床头是一张今日的医药费账单。不用说,那上面的数字起码是最低的四位数。等他忙完终于坐下歇息喝口水,母亲努了努那干瘪的嘴唇,终于开口说出了微弱的一句:“儿啊”。
他凑近跟前,“嗯”了一声,握住了母亲的那只左手,向她示意他在呢。
等了许久,母亲的喉咙里又颤抖地憋出一句:“咱回家吧!”
他什么也不说了,沉默了好久,最后轻声自言了一句:“咱还有钱!”
在他陪母亲的第三天夜里,出事情了。
母亲正是在那个夜里拔掉了自己手上的针头,或许是她自己意识到时候到了,总要落叶归根,你看,现在不都已经是秋天了吗?她不想让他的血汗钱白白丢在这里,丢在她这个无底又根本无望的窟窿上。那生命活泉的最后一滴就在这个夜里结束了,毫无声息的。
他到了凌晨才发现母亲已经走了。他没有嚎啕大哭,隐忍着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行囊。第二天便将母亲的后事给草草办了,远在异乡的他们不在意形式,没有城里人的花头,所以一切都简单。
挑起那副行囊捧着母亲的骨灰搭上回南的列车时,这个汉子的手里除了那张红色的车票外,只剩下两张青色的五十元纸钞。眼角的皱纹爬满了岁月的格子,他想起了乡村的牛羊,想起了母亲做饭时袅袅升起的炊烟,想起了满口烟黄大牙的邻里···只是他此时的心里还有着一个搁不下的结。
他将母亲的骨灰安葬了,就在那个称作故乡的地方。守了母亲的第四天,他掏出口袋里那两张褶皱不堪的五十元,怔怔地望了许久,当晚便买了一张回程票,回到了那个“不到八点半绝不会有半分骚动和热闹”的城市。乡里人也有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着他的“忘本”“不孝”的,在他们看来,急着往城里赶,连母亲的孝也顾不得守的,就是忘本,就是不孝。
他默默接受了所有的非议。回到他的工地,本来就寡言的他更加寡言了,只是这次他的行囊只剩下了一个军绿色包裹,也不用那根扁担来跳了。
一个月的工钱,他挣了3500。
他抽出五百块钱小心地塞进自己的内袋,将另外的3000块整整齐齐地叠好理好,揣着它们又一次到了那块铁皮公交车站牌下。
尽管过去了快十天,他的脑海里有迹可寻的只剩下:滨河广场,吴家姐。
这回的公交车并没有让他等许久,他也没有挑扁担带行囊。他只挂着那只褐色的布包,那上车的瞬间叫人从背后望去,似乎这个汉子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公交车慢慢驶去了,这依然是某个早晨的七点,风有点大,除了将路旁的树叶刷刷地刮落下来之外,车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无声地坐在角落里,无声的,望着透明的窗外。
秋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