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这个小区,高层加平层,加在一起大概有六百多户人家,十几年间来来往往多少面孔,谁能记住谁?李姨是为数不多的,让人一见就过目不忘的人,是无论达官显贵和布衣平民,都会为她回头并肃然起敬的人。
李姨今年得有七十多岁了。
她是我看得见的杨绛先生。
是藏在我心里的妈妈。
李姨是一名退休教师。她身材中等,外表干练,戴一副眼镜。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你永远能感受到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精致。利落的短烫发十几年未变,她的衣服并不多,从不花样翻新,从不标新立异,但从款式到面料都透着一种高级,那一定是在千万服装海洋里千挑万选到最适合她的那个,仿佛是灵魂设计师照着她的气质量身定做。又永远干净得体,小皮鞋总是一尘不染,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
很多年前没有机会跟李姨说话,但总是远远地看着,每当走在她身后,我都不由自主地挺了又挺自己的脊背,模仿她的气质跟着多走几步。我和她隔着两个单元,每次从她的阳台下经过,我都要回家把阳台的玻璃擦了又擦,却总是感觉怎么也比不上她的亮。后来我神奇地发现,我竟然很怕她,怕见到她时我是邋遢的,怕被她发现我的粗枝大叶,怕被她知道我曾经的不堪。
若干年前的一天,我匆匆下楼,看见单元门口藏着两个年轻的妈妈,她们脸上挂着怯怯的惊喜,示意我稍等会儿再出去。透过门玻璃望去,只见四五个孩子靠墙站成了一排,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们对面的李奶奶,李姨挺拔规律地站在孩子们面前,循循善诱又不失严厉,那样子俨然她就是陶行知。两个妈妈说熊孩子太气人了,管不了,让老太太教育教育吧!后来我发现,楼区里所有的孩子见了李姨都是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包括我那桀骜不驯的儿子。
还有一次,不相识的一位邻居在阳台上通过电话,在跟朋友商议着想辞去编制内的工作,投奔丈夫的事儿。李姨听见了,她停下脚步,等里面的话说完。李姨凑近说,孩子,我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给你提几点建议,供参考……
去年因为维权,我们走到了一起。大家一起被邀请到政府机构庄严的会议室。代表们七言八语,表达诉求时有人因为义愤填膺拍桌子,有人爆粗口还语无伦次,让工作人员无可奈何,场面一度混乱。李姨发言时,整个会议室都静下来,人们的目光聚焦在一个老太太身上,李姨话语不多却掷地有声,有理有据,一针见血,毫无赘述。最后连续几个排比的反问,让谈判对手都哑口无言。那一刻,没有人不佩服。
走进李姨的家,上年手写的春联还散发着墨香。门旁边放着她亲手糊的纸箱,里面放着土豆。打开房门,一股李姨风格迎面扑来,简约,时尚,窗明几净,没有死脚,你会想起一本书—《扫除道》。任何地方都没有多余的东西,漂亮的文竹和君子兰亭亭玉立。厨房里厨具都是迷你型最新的科技产品,餐具种类齐全,个个赏心悦目。李姨从不敷衍每一顿饭,她把每餐都做成了艺术品。李姨家里几乎没有垃圾,她把厨余垃圾做成堆肥,养花种小菜,使用不完的就送给朋友,或带到花园里埋在大树下。
别人告诉我,李姨这一生如何如何的优秀。在几十年代,就曾经代表学校,作为样板到处去讲公开课。在哈尔滨的大礼堂里,两千多人听她讲课时鸦雀无声。
香奈儿说,我喜欢孤独,本能地热爱美丽的事物,讨厌肤浅的漂亮。
李姨屋里的东西都是高配,她值得这世界上的一切好物;李姨又是简朴的,她保留着用了几十年的盆盆罐罐,她自己制作很多生活用品。李姨经常飞快地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独来独往,但她永远昂扬。每次出门,都带着不可抗拒的优雅。
李姨的美,在骨子里,她的灵魂无与伦比,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男子。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尽管年事已高,尽管不施粉黛,她是黄沙吹尽后的金子。因为她,我不惧老年。
我敬她爱她,我想成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