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寄来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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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从冬天寄来的一封封信

雪落地上,很多已经化掉了,一些阳光照射少的角落,还有几堆雪。

我要去接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从前面走来,女儿在旁边陪着,并没有去搀她。这是个七十八岁的老人,穿着深蓝色的大衣,薄的羽绒裤,干净利索。

上了年龄,老年人也不想穿棉裤的,这老太太,还不愿意当老太太。

这精神头,年龄给截取了一部分,但仍然依稀能看得到她年轻时的样子,四十多年前的样子。

那时也是个冬天,雪挤满了路。

屋子里挤满了很多孕妇,镇上来的、乡村里来的。一个不到一米六的中年妇女,抱着两岁多的儿子,拿着舀子、勺子,走到里屋舀米。

米袋子袋口太长了,折了一层又一层,浅灰色的袋口,沾着乳黄色的小米屑。中年妇女蹲下,扒开袋口,将舀子用力往下按,舀出半舀子小米,袋子已将近见底。

煮好的小米汤,端到堂屋客厅。淡淡的米香味,飘出来。

每个孕妇的手里都端着一碗小米汤。小米粒星星点点略略可见,但每个碗里都有,而且这样一碗,在三个不同时间段,在很多的冬天都有。

“王大夫,我媳妇肚子疼得难受,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您说哪?”一层密密的汗满溢额头,这个男子从另一个屋子里找过来。

“看来生的征兆明显点了,第二个孩子可能要比第一个快点。”

放下孩子,王大夫打开大门,顺手帮忙把孕妇搀扶上了推车。

“路上慢点,雪滑啊!”

看着推车拐过路口,向北走了,王大夫才回到医院家属院,他们就这样向前走200多米就是县医院了。

周末的这个早上,是平时样的早上,太阳越升越高。

丈夫从外面拎着菜回来,一脸沉沉的神色。

“你来,把菜放到厨房里。”丈夫没进屋,在外面叫着屋里的王大夫。

“抓紧做饭吧,几点了?”

屋子里孕妇们絮叨声,叠加在耳边。王大夫还没出来。

“干嘛呢?叫你了,怎么回事?”

“小霞在地上玩雪多长时间了,赶快上屋。”

王大夫在屋里找奶粉,以为婆婆在外面,没出去。

“就这点了,凑合着冲点喝了吧。”一个孕妇突然想喝奶粉,走到王大夫身边,王大夫把孩子喝的奶粉找出来。

“你把家里搞成啥样了?一月,一年又一年,啥事?”

王大夫匆匆忙忙跑出来,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菜篮,想回应又不知道怎么回。丈夫一声叹息,又牵着自行车出门了。

王大夫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王大夫抱起地上玩雪的二女儿,拍拍她身上的雪。雪沾满了棉裤。孩子脸上红彤彤地,挂着稚嫩的笑。

“妈,让我再去玩会吧?”孩子进了屋,手里捏着雪团。

“不要去闹腾婶子们,妈去给你做好吃的。”

这样的时光走了一年,又来了一年,堂屋里,西屋里,都放着折叠床,一个个地铺盖都堆在那。一茬又一茬地孩子曾在妈妈的肚子里时,都来过王大夫家。王大夫家离医院很近,很多快生孩子的人,又不知具体什么时候生,会来王大夫家落个脚,等一等,然后上医院。这是他们的第一“待产室”,这是他们离医院最安全的地方,王大夫是和他们爸妈或其他亲人,一起等他们来到这个世界非亲非故的“亲人”。

大女儿上初中二年级了。家里的陌生婶子来了,走了;走了又有来的。

“孩子明年就上初三了,让她好好地准备中考吧。”丈夫抽了一颗烟,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

晚风吹得凉飕飕。

“别让孕妇到咱家里来了。

“行,我让一部分人家先去附近的旅店。那些,那些身子实在有些弱的,就先让他们暂时在这待待吧,他们担心大人孩子,咱们也不好赶他们。”王大夫扫起地上洒落下来的苹果皮说道。

日子久了,王大夫的家里比以前稍稍宽敞点了,但还是常常来人,来不同的人。

“来,杯子先倒上水,先凉一下。”下班回家后,王大夫在屋里转了一圈。

“靠男的照顾我们,哪能那么及时。要主动告诉他们。”

王大夫接上水,递给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妈妈。接着,走到女儿的卧室里,收拾桌上杂放的书本和笔,整理在一起。

“你看你女儿的成绩,还在20名荡着,你那个傻傻的儿子,你到底关心不关心。”怒气在丈夫的脸上愈来愈重。

“让他们快走吧,别在咱家了。”外套被随便扔在沙发上,“在这样下去,咱们就一个出路,离婚。”

酒气从嘴里冲出来,结局也从嘴里出来。

王大夫回绝了一个个行动缓慢的孕妇,被人搀着的身影,在王大夫眼中远去。

一个月,一个月的拒绝,王大夫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心里的不踏实再次让她的丈夫不能理解。他拒绝了丈夫的要求,拒绝了这段婚姻。一纸离婚书落在桌上。

这一年,艰难地过去,三个孩子跟着自己,其中,第三个孩子,儿子刚出生时的脑膜炎,大脑受到了很大影响,18岁的智商还相当于六七岁。

孩子虽一天天地长大,第三个孩子身高在长,体格也健壮,但是也常常需要人看护,婆婆的年龄也大了,体力也大不如往前。

但是,一件事的发生,却让人们也对她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说法、评价,有的也让人难以接受。“没血没肉,没人情味!工作狂!”不解,担心,担忧……在耳边回旋。

昏沉沉的一天下午,天色暗的压在头顶上。

“你儿子,运动完,天热,在水龙头下面洗头,凉水太凉,激了,刚晕过去了。”当这话莫名得传到耳朵里是,如雷轰顶。

王大夫已经忘记是怎么样赶过去的,孩子的样子她还记得,眼睛紧紧地闭着,没有声音。已经永远没有声音了。

当众人听到这消息时,有的责备她的疏忽,觉得她狠心;有的同情她的可怜,接生了那么多孩子,自己的孩子却……,都替这个女人捏了把汗,在离婚很少的年代,丈夫决绝的与她分开,与孩子分开;在孩子好不容易长大时,在一个有智障孩子提心吊胆地养大后,这个孩子却突然,意外地离开了她。

第二天,王大夫,又出现了;孩子去世的第二天,她又出现在医院。

大家觉得她疯了,第二天怎么又来了。“太不像样了”,“是亲儿子的?”“冷血吗?”“图名图利的图疯了”……

工作却一如既往。王大夫的针灸一如既往。颈椎难受的人、腿疼的人、孕妇中风嘴斜的、头疼的……不同的病情的,都敢去,也愿意去找王大夫。

常人的苦痛都是呈现出来的。可是,谁也不知道,那种丧子之痛,是怎么化解的,那些泪水都留在什么时候,留在了哪里。

她用自己的方式,弥补了一份生命的缺席。

她是不是因为爱别人而来到我们身边?

我一直很好奇这个王大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脑海里出现她的各种样子。

大年初四,在老家,下午吃完饭,和家里人在闲聊,这时“叮铃铃……”电话响起。

“喂,你好……”

“嗨,你是谁啊?”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打电话的人主动先问了我。

“你是……的女儿吧,我给你爸打电话了,我们一会到你家,你们家还是在利民街那边住吧?”

我告诉了她们,并嘱咐,快到时,我去接一下。

家人纳闷,我接的谁的电话,还要出门接。

“奥!那是王老师的女儿。王老师,你爸的老师。”

电话再响起后,我便出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拎着重的东西,转过拐角,走过来,一个老人,歪歪斜斜地跟在后面。

“这是我妈。”这个走路一晃一晃的老太太,王大夫,爸的老师,一时间,难以将三者等同在一起。只好赶紧向前搀扶。

这个走路不稳的老人,瘦小,眼睛清透,亮亮的。

对这位老人的到来,很惊讶,家里所有人,奶奶也是。

“怎么来的,王老师,腿疼都不能走了,怎能再过来。”

“没事,一样了。”

“去年十月份,在医院,换了两个膝盖。和自己的一样,一样用了。”

老人一起,父母辈一起,然后,又都围在一起,拉拉家常,孩子的问题事无巨细,互问家里生活情况,一片热闹。

老人家,紧紧握着奶奶的手,一对老姐妹了,慢慢岁月老,清澈、坚韧、温和留眼中。

清亮,是清泉,是翠树---瘦而白净的脸,整洁、短短的头发,挡不住这一感觉。

因为赶在过年放假,还要接着去串门,王老师和女儿就要离开了。

风清凉,从路口吹过来,临近立春的时节,风也淡化了冬意,春天的气息,藏在其中。

“没带来个帽子啊。”“冷不冷。”老人家穿的并不厚实。

“不戴,买羽绒服也不穿,显胖,愿意穿大衣,哈哈,显身材。”

“得看看现在的年轻人。”

嗨,这老太太!

忽然想起,老人家说起,“这孩子条子多好!”

自己也憧憬吧,王奶奶。这哪是老人家啊。

看着这个走路一晃一晃的老人,清亮的声音回应着我们。将他们送出家门,随手带着回给她的礼品,也被她发现了。她用尽全力阻止,坚决不让别人走动一步,不让别人再送,以防再带东西。

我们几个人,也没拗过一位老人。原地目送。

背影越来越小,上了车,他们走远了。

“哎,为别人接生,针灸了一辈子,自己老了,老了,最后却换来两个假膝盖。”

“你们几个孩子,在出生前,都在王老师家待过一段时间。妈妈久久地注视着逝去的车影。

是,这就是,爸妈口中常提到的王大夫。

“你们三个都是在冬天出生的,王老师都还记得各是哪个月的呐。”

怪不得在电话中,就被称为二孙女。

怪不得,很多年不见,再见我就这番、那番的夸赞,一个小小的生命,而今工作已步入社会很多年。我被老人家的眼神感动,吸引,我愿自己成为,像她那样说的,你一看就很心善。

我不能体会装假膝盖之前的五六十岁,七八十岁,日日夜夜的痛苦,几十年的痛苦下还在坚持接送一些孕妇,坚持针灸是怎样的感受。但是,现在的我白天稍站时间长了,常常累得一个小时也不愿意离开沙发,就害怕年龄多一岁的折磨。

我不知道,一个长成二十多岁的儿子突然离开,母亲是怎样的感受,但是,我眼前的这个老人,却是点滴都不吝夸赞年轻人的。看到别人家的儿子,想想自己时,是怎样的感受?看看别的家庭完整和谐,你的心里,是不是医院已经成了家的样子?其实,我有很多疑问,更多的是对某种不凡的肃然起敬。我相信那么多出生前,在她家里待过的孩子们也有和我一样的体会。

冬天很冷,雪却很美。春天很远,却可以等待。春天在等待,冬天的雪,欢心邀请的信。是春天的心融化了最冷的冬天,还是冬天最美的雪感动了春,不尽而知。有时候,是不是有的人就是冬天的雪?就是冬天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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