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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言出生在书香世家,从小经受儒家思想的洗礼,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待人接物更是面面俱到。在他接触过的人中,无不对他赞美有加,施以敬意。但也正因为如此,觉得和人们之间多了一丝隔阂。从小到大,无论朋友家人,都保持基本的礼貌。没有人与他是真正亲近。父母长年出门在外,忙于生意,慕言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见到他们。整个童年时期,慕言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姥姥是个坚定的佛教徒,每天都在古庙里烧香拜佛。除了一顿三餐,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了古庙里。同龄的小朋友看他文静,也不喜欢和他交流,还背地里骂他是书呆子。长此以来,慕言没有找到可以谈心的朋友,孤独的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他也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对待别人也越发冷淡,保留基本的礼仪。如此,慕言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同学见到他都是绕开走,也有不少在背后议论他是冷血动物。慕言不理会那些谩骂,依旧独立独行。他以为他会孤独终老,找不到一个朋友。直到18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护工。
遇见护工时,他还没有成为正式的护工,只是慕言妈妈叫来搬家的临时工。那年父母生意失败,债务缠身,只好把这所最早之前置办的远离离城镇的房屋拍卖。家里所有的经济活动都是以节省为主。保姆也早就被辞退。请的搬家公司也是最便宜的。要是在以前,父母是坚决不会要临时工,必然是要干了多年的老伙计。
临时工当时的穿着很不起眼,一身黄白的工作服,上面的油漆一层盖过一层,已经难以看出原来的颜色。头发上夹带着颗粒分明的头皮屑和灰尘,老气横秋。听他们交谈,才知道这个临时工也才不过三十来岁。整个人浑身上下的气息,无不证明他是每天在城里为生计奔走的工人。
引起慕言注意的,是他口袋里装的一个盒子。盒子外壳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锈迹斑斑的一角,难以猜出原来的模样。这个盒子对护工而言似乎很重要,不管临时工走到哪里,口袋都揣着那个盒子。不管是搬拿重物,还是清扫地板,盒子都寸步不离。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临时工蹲在慕言家的门外,用纸板垫在地上,怕脏了干净的台阶。他拿出自己凹凸不平的饭盒,里面的大米蹭上了空气里的灰尘,显得混浊不堪。和大米记挤在狭小空间的青菜,失去本身应有的色泽,令人看了毫无胃口。
临时工没有在意这些细节,打开饭盒直接狼吞虎咽起来。对他来说,食物只是提供力量的存在,美不美味都与他无关。也许是吃的速度过快,临时工被咽住了。他费力咳了几声没有成功,脸上立马呈现出呼吸阻塞的青色。
“给。”对临时工充满好奇的慕言出现在身后,手里做出了递给临时工矿泉水的手势。
临时工起初抱有警惕地打量慕言,犹豫地没敢接。在那个年代,矿泉水虽然不算稀罕,但对于他这种一天到晚吃饭都成问题的人来说,已经足够珍贵。临时工尽力想吞咽下去,奈何饭菜太干,实在无法下肚。无奈之下,只好接过慕言的水,一口气喝掉半瓶,这才缓解过来。
“嗯....嗯”临时工似乎不会说话,只能在空气中笔画着什么。
“没事,没事,你好好吃就行。”慕言虽然性格冷淡,但多人基本的善良还是有的。他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护工的肩膀,准备反身回到卧室。
“嗯.......嗯!”临时工拉住转头要走的慕言,满是灰尘的碰到慕言白色的衬衣,立马就显出刺眼的灰色。护工也意识到这样不好意思,马上就把手收回来,脸上呈现出一丝愧意。
“怎么了?”慕言对弄脏的白衬衣没太在意,他好奇的是临时工叫他是为什么。
“嗯.......嗯。”临时工把手里剩下的半瓶水递给慕言,示意他拿回去。
“不了不了,你自己留着喝吧。”慕言无所谓地甩甩手转身回卧室,把面露难色的临时工留在原地。
相比起护工的盒子,他反倒对临时工更好奇也是起来。一瓶水对慕言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临时工来说,可以算是难得的美味。按照平常人,应该立马就喝光,临时工却不同,执意要把半瓶水还给慕言。
慕言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临时工了,因为搬家的东西其实挺少,一天就可以忙完。家里也没有那么多资金请他们吃顿饭。
然而事实总是出乎意料,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令慕言真正对临时工肃然起敬的事件。
到现在慕言还记得,那天清晨大约五点半的时候。一楼的大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由于房子马上要迁走,父母都去姥姥家借住躲债了。一脸困倦的慕言起初不想理会,以为又是前来取闹的债主。可敲门声越来越大,慕言实在受不了,颇有怨气地下了床,双眼带着疲惫去开了门。
但接下来的一幕,令慕言瞬间清醒了过来。早起的困倦一扫而光,不可思议与敬佩的神情同时升起。
门外站着的,正是昨天他给水的临时工。临时工满脸大汉,显然经过剧烈运动。他手里拿着的,是昨天慕言给他的模样相同矿泉水。品牌相同,不一样的是,这瓶水是崭新的。
慕言显然对临时工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如果说昨天临时工还他水的行为只是好奇的话,那么现在临时工的举止彻彻底底赢得了他的尊重。矿泉水并不贵重,对家境落难的慕言来说也不过是普通的饮品。但对于临时工,显然是珍贵的。而令慕言真正产生敬重的,是临时工高贵的人格。城镇离慕言家至少要半个小时。看临时工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今天还是有活要干的。毕竟对于临时工来说,有工作才是生存下去的根本。
“进来坐吧。”临时工劳累的样子实在让慕言于心不忍,便发出了进屋的邀请。
“嗯?嗯.......”临时工一只手摇摆着拒绝了慕言的邀请,另一只手指向远处。稍有停顿后,临时工做出了干活的动作。果然如慕言所预料,今天临时工还有其他的活计要干。
慕言看见临时工的手势之后,在屋里来回踱步,陷入了思考。临时工看慕言一言不发的样子,也不敢贸然走掉。
“你留下吧,来我们家做护工。”慕言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斩钉截铁地对临时工说道。
“嗯?”临时工一脸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随机马上摇了摇手,给出否定的回答。
“是嫌工资少吗?你放心,肯定比你当临时工挣得多。”慕言开出丰厚的条件。他怕临时工依然反对,还在末尾补了一句,“虽然我们家现在困难,但条件还是可以的。”
“嗯.....嗯嗯”临时工着急地摆了摆手,不能说话带来的沟通不便使他非常苦恼,脸上憋得通红。他手舞足蹈了起来,一会儿使劲指了指自己破旧的衣服,一会儿指了指慕言略显华贵的睡衣和慕言家里挂在大厅父母的画像。
“你是怕自己配不上这个工作?怕父母不会接受你?”慕言看着临时工一直重复的手势,试探性地询问。
“嗯!”临时工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红潮也因为慕言理解了他的意思而褪去。
“这个你不用担心。至少在我看来你是完全合格的。至于我的父母,他们现在正为其他事情烦着呢,没空管我。正好缺个护工,要是价格能便宜点,就更符合他们心意。”慕言拍了拍临时工的肩,叫他放宽心。
临时工还是一脸怀疑,显然不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落在他头上,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言实在是困到不行,连打了几声哈欠,不理会傻站在原地的临时工,就直接上楼了。
“对了,你有名字吗?”慕言突然想起了这么件事,总不能以后一直叫临时工吧,既生分又不方便。
“嗯......”临时工一时愣住,显然还没从好消息中回复过来。在听到慕言的声音好久后,可能是过于开心,他在地上跳了几下以示回应。
“那以后就叫你阿白吧。”慕言对临时工的回应并不意外。对阿白而言,生存下去显然比名字重要得多。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随时可以抛弃。慕言看着阿白的模样,内心竟涌起一丝悲凉。在他出生的时候,父母可是为他的名字闹翻了天。
阿白就这么在慕言家居住下来。果然如慕言所说,对于慕言的一切,父母都不过问。而对于突然出现的阿白,也没有过多惊讶。
慕言终于有了个可以谈心的朋友,虽然阿白不会说话,但会仔细倾听慕言的心声。慕言空暇时间就教阿白写字,想着不会说话,阿白好歹能有个表达方式。作为回报,阿白就教给慕言一些小手艺。相处下来,慕言对阿白的身世和他的那个盒子越加好奇。阿白每到晚上,不管一天的活有多少,都会拿出不来细细擦洗。使得破旧的盒子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泽。
日子慢慢好转了起来,慕言父母的生意也有了起色。父母几次找过慕言,要给他换个护工。但慕言都坚定地拒绝了,他不想失去他唯一的朋友。
慕言以为永远不会了解到阿白的秘密。他不是个强求朋友的人。他知道,他如果恳求阿白打开那个盒子,阿白一定会拿给他看。但他不愿意,他不想让阿白为难。这是作为朋友最基本的原则。
慕言怎么也没想到,他要接触真相的时机,却是用友情换来的重大代价。
那天慕言在和平常一样在一楼吃早餐,阿白在厨房烧开水。但烧开水的锅炉使用已久,发出了细微的声响。阿白没太在意,转身准备去二楼叫醒慕言的父母。
然而锅炉的响声越来越大,慕言听着烦躁,就起身走向前去关停。慕言从小衣食富足,没太干过多少家务活。对开水的锅炉甚是好奇,就蹲下来研究了一番。火越烧越大,锅炉发生的声响也大。慕言对生活一窍不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等叫完慕言父母的阿白下来时,看着锅炉旁的慕言立马就大惊失色。他一边快速奔向慕言,一边慌张地大叫起来,可为时已晚。
澎。
慕言转过头看向阿白,耳朵响起了刺耳的轰鸣声。随即,一股滚烫的气流朝慕言扑来。尽管阿白把慕言扑倒,但滴落的热水还是溅到了慕言的手臂。一时间,父母的尖叫声,阿白的呜咽声,尖利的车笛声混杂在一起,喧闹不堪。慕言只觉得到阿白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了他的脸上,是他昏睡前,这世界给他最后别样的宁静。
慕言再次在医院醒来时,阿白已消失不见。也许是父母的责骂,但更多的应该是阿白的愧疚才让阿白离开。慕言发了疯一样去寻找阿白。不顾父母阻拦,他在路上打了量出租车就直接赶回到家。
慕言打开阿白的房门,发现阿白房间的摆设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了主人。桌子上摆着慕言一直好奇的阿白随身的盒子。盒子下面压着两张轻薄的信封。慕言重重地摔落在地,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吃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勉强打开了那个盒子。
那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条破旧的项链,朴素而陈旧,就和第一次见到阿白时感觉一样。
慕言放声大哭了起来。他知道他最后还是失去了唯一的朋友。良久之后,他一言不发地把项链和信收了起来。在父母担忧的目光中,一个人神色黯淡地回到卧室。
那天之后,慕言一直把锁在房间里,仔细研读阿白留下的两张信封。阿白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处于初学阶段的字体。信里有很多字还是注音。看得出来阿白是很用心在写这两份信。
信一共分成两份,一份写给慕言,一份的表面写了个奇怪的地址。很明显,这是阿白想叫他送向这个地址,但具体是哪个人,阿白没有明确写道。信的封面只是写了个大大的陈字和一个拼音zhang。而在拼音上面还打了个大大的叉。
慕言静静养伤,终日闭门不出。他花了好长时间,拜托父母,才找到信上的地址。
那是个名叫陈家村的安静村落。
慕言抵达陈家村的时候,凭着父母拖关系给他的调查凭证,村长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没有把信立马给村长,一是村长给他带来的阴狠的感觉,二是感觉村长与那打叉的zhang有关。
他寄居在村长家里,开始对村子进行考察,试图找出信要给的主人。村长家有个沉默的女孩,慕言以为她和阿白一样是个哑巴。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女孩只是不善言辞,并非不会说话。
找信主人的任务是漫长而枯燥的,慕言没有放弃希望。直到有一天醒来,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项链丢了。他追问女孩,女孩只是摆了摆手。慕言心灰意冷,责备自己丢失那么重要的东西,整天在村长家里闭门不出。他痛恨自己的无用,连阿白拜托他的事都无法完成。
直到面前激动拿着项链的大叔出现,他才焕发出新的希望。
大叔身披棉絮破碎的大衣,面相间布满沧桑。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伛偻的老头,眼里透着经历磨难的哀愁。这老头慕言认识,是住在村北的顾老头。每个星期天都去村长家的教堂做礼拜。
“你,你是大跳?”大叔有点手足无措,不敢相信拥抱着慕言。大叔因为激动而力气很足,勒得慕言喘不过来气。幸好村长家的女及时把大叔分开,慕言因呼吸而涨青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放......放手!”慕言大斥一声,挣脱开大叔的手,连连咳嗽。
“不,你不是......大跳。”大叔失去之前的活力,因力气不稳向后跌了几步,最后失望地倒落在地。
“你们到底是谁?怎么拿着我的项链?”慕言回过劲来,反问地上失神的大叔。
“他不是大跳,他不是大跳。”大叔对慕言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近似疯癫地念叨着慕言陌生的名字,手里的项链掉落在地也没在意。
“大跳是谁?”慕言趁机拿走地上的项链大叔手里的项链直视大叔旁边一直唉声叹气的顾老头,
“大跳是个陈叔家的傻孩子,不会说话,只会哇哇乱叫。天天就喜欢带着你现在手里拿着的项链在村里到处乱跑。”老头拍了拍近乎疯魔的大叔的肩,想试图安慰。
“不会说话?阿白也是不会说话啊......等等!你是说他叫大跳?”慕言突然回想起他问阿白名字的时候,阿白是跳了几下,而不是摆手!
慕言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怎么这么不灵光。如果是不知道,直接摆手就可以,不需要跳几下作为回答。他以为是阿白开心才跳的,还自作聪明地给阿白取名字!
“大叔,这条项链是你的。阿白也就是你们说的大跳,叫我把信给你。”慕白扶起眼神失去光泽的大叔,把信递给他。
“你真的见过大跳?”才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大叔一脸狐疑地接过慕言递来的信,显然有点不太相信慕言的话。
“把信打开看看吧,这信是给你们的。我不确定阿白是不是大跳,但我感觉我能信任你。”慕白鼓励地拍了拍大叔的肩,想给大叔读信的动力。
大叔半信半疑地拆开信,仔细阅读了起来。开始慕言还担心大叔不识字,想要帮助打吃却被旁边的老头用眼神阻止了。慕言立马心领神会,大叔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不能被轻易打搅。大叔认真地看了起来,尽管磕磕绊绊,但还是读了下去。
在大叔读信的期间,慕言和老头交流了互相的信息。慕言知道了大叔的名字和过去,老头也知道了大跳在慕言家经历的事情。
“这傻孩子,真的长大了......”良久之后,读完信的陈哲以泪掩面,努力克制了情绪才回味过来。
“怎么样?大跳现在怎么样了?”虽然和大跳关系不太好,顾老头还是挺关心地问陈哲大跳的下落。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们要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封信里有关于陈家村所有的秘密,也有包括你的。”陈哲尽量打起精神,读完这封信后,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重大起来。
“我吗?”顾老头怀疑地指了指自己,不敢相信地问道。
“对,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慕言你也和我们一起走。”陈哲语气很快,显然,信里的内容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懈怠。
“那小陈也和我们一起走吧。”慕言拉起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孩,向陈哲投向询问的眼神。
“可以。”陈哲冷静下来,仔细打量着旁边的女孩。他越看女孩越眼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但时间紧急,没时间去回忆。
“你们想去哪里?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半开的门外,响起了村长冰冷的声音。
“村长,我们出去逛逛。”慕言向前踏了几步,想着自己有调查凭证,村长应该还留给他点情面。
澎。
村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枪,乌黑发亮的枪口掩盖不住手枪古老的气息,那颇具时代感的纹理慕言只在战争资料上见过。村长朝天放了一枪,天花板立马就出现一个三尺大的窟窿。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他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再向前一步,击碎的就是你的脑袋。”
没见过如此画面的慕言害怕地向后退了两步,陈哲镇定地扶住了他。
“别对他抱有希望了,这里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他。”把慕言安置到椅子上后,陈哲轻声地告诫道。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一切,可惜太晚了。”村长看着陈哲的动作,冷笑两声后,打了个响指,身后便出现十来个大汉。与大汉一同出现的,还有近几年风头正盛的王家大户,王财。
陈哲心底一沉,知道今天必然要拼个鱼死网破,眼里露出视死如归的决绝。村长举着手枪,胜算在握。虽然占着人数上和武力上的优势,但毕竟屋里是几条实实在在的人命。村长年事已高,不像年轻是那么果决。一时间,双方陷入了争执的境地。互相僵持在屋里屋外,冒着冷气,一动不动。
此时已经是腊月末,岁寒带来流动的空气冰冷刺骨。大风呼啸而过,一月的雪零零散散地飘飘落在屋顶,在全是砖瓦的青苔中点缀出一抹亮白。在这个万物沉睡的季节,少了些许生气,添了百般寂静。在这个环境下,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格外放大,在大自然中久久回荡,难以平复。
尤其是沉默过后,尖锐而刺耳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