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梦录》系列五:母校聚会,或水下的声音……

至于我为什么会留恋水,我也说不清。

我如一只慵懒的猫在一个偌大的池塘边行走。时间可能是某个夏日的中午一点多,因为天气十分炎热,水的诱惑对于我是无法抗拒的。我脱下外衣,见四周无人,便迅速换上泳裤。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你能想象我思考了什么吗?我想燕子的翅膀在任何地方都是不留痕迹的。

我开始下水。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池塘。我小心地用脚尖试了试水的温度,不凉不热,正适合游泳。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游泳者如水草般柔软飘动的身体,接着我的膝盖没到了水里。我一直以为池塘应该是呈四十五度斜坡的,但事实相反,它刚开始是有点坡度的,但在人所不能看见的地方,它是一个深渊,至少是一个不见底的黑洞,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掉进去。结果我就一头栽了进去。你可能以为我是一个潜泳爱好者,但我连最基本的游泳都不会。

奇怪的是,我最终从水下浮了出来。我像一条被低闷的空气压得有些心慌意乱的鱼将脑袋探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这无可厚非,我真的不想淹死。水更深了,在水下才感觉到水流动的力量,那是一种不安分的力量,它的生命远远比我旺盛和有力。十几分钟后,我才发现这个池塘只是一条河流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它都有理由将我深深掩埋。我庆幸我逃脱了。

我再说一次,我感觉水更深了,水流更湍急了。尽管我已经爬上岸,但我的确能感觉到。我甚至看到洪水从峡谷间铺天盖地而来。我抬头朝前上方看去,那是一座低矮的丘陵,它的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层向上延伸的阶梯般的细长田地,当地人称它们为梯田。淡烟袅袅、柞丛葳蕤的岸边,我看见了一只萤火虫跳跃的灯光,无疑它应该在黑夜里对茅草和孩童进行勾引,但在这个夏日午后,它居然闯进了我的视野,如迷路的异乡人。

有一根管道在梯田里出没,它黑红的身影时隐时现,你不小心可能会把它当成蛇,但我不会,因为它永远是笔直僵硬的,而蛇会跳盘身舞蹈。我听见管道从池塘里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是的,它在喝水。夏天毕竟是酷热的,几千年来一直如此,它的生命也只能如此选择,因为它是地下灌溉的装备。

我顺着梯田间的小路往上走。太阳不见了,但炎热依然存在,它就潜伏在你周围粘滞的空气里,潜伏在你的耳朵里,头发里,甚至鼻孔里。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你根本摆脱不了它。

身上粘糊糊的全是汗,我想还有必要下水再洗一次澡,于是我又下水了。这次我没有往深水里走,我想上次从深水里逃脱出来只是侥幸罢了,生命可不是开玩笑,它对我可只有一次。生命永远令我着迷,尽管它琐碎、平淡,就像睡觉吃饭,一点都不复杂,有时甚至令人厌烦。但有些人不这么看,我相信。他们说生命是永恒的,我不相信,但这或许也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用手掬了几捧水往背上淋洒,这个动作使我想起在水中洗澡的灰鸭和白鹅,这时候的人简直就是一只鸭或一只鹅。我们和动物永远也脱不了干系。有时想想,我们也并未刻意去改变些什么,但肯定有人这样做过,结果如何当然是不得而知。

我最终上岸了,我毕竟不是一条鱼,更不是鸭或鹅。沿岸行走,我得去做件事情,我记得备忘录上有一件事情需要我去做,但令人恼怒的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离开池塘几十米,我遇到了我的死对头X兄及其女友,两个人在树荫下调情。X兄只是大学时抢了我一盒香烟,但我厌恶他。他的女友在我面前面目模糊不清(但我保证她绝对不丑陋),她给我的感觉总是像做梦一样。X兄对我说过,女人什么时候对男人都只是个梦而已,千万不能当真。这话我不懂。我总以为男人永远不会了解女人,女人永远也不会了解男人,而X兄总是一副很了解女人的样子,这也是他令我讨厌的原因之一。

这时候我想起了我要做的事情。我要去报名参加一场考试。你知道考试手续是很繁琐的,它需要有许多个红色或圆或方的印章抱在怀里才有踏实感。我的耳边传来了雨声。我累了,我躺在一颗高大粗壮的无花果树下休息。起先我以为那里没有人,但雨声越来越大,这时我才发现耳边的不是雨声,而是一对老夫妇的絮叨声。树干挡住了他们的影子,他们以为我是个聋子,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但我听到了。他们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我从树干边偷偷侧目,看到他们两个对我指手划脚,还说我有伤道德和风化,原因是我裸泳。

首先得说明,我并未裸泳。其次即使是我裸泳了,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的泳裤上的弹力带几乎没有什么弹性了,而我从买来后才第一次穿,这只能怪厂家生产的产品不合格。因此我如果系不紧就可能被水流冲下身体,但事实是我也系紧了,只是水的力量太大了,我根本抵抗不了。但那也只是在水里,而非有意将身体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况且当时游泳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又喜欢逆流而游。娃娃鱼也如此。再次,裸泳真的有伤道德和风化吗?人类不是一直在呼吁回归自然吗?现在国内外有很多地方都开辟了天体浴场,说得通俗点就是裸泳浴场。裸泳应该是人类回到自然怀抱的最好方式了。人类本来不就是从水里来的吗?裸泳与道德和风化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但他们是老人,我最终妥协了。忤逆似乎不行,我发现那老太太几乎要跳起来揪我的耳朵了,我只得像泥鳅一样从她干枯如柴的手下溜走。我闻到了淤泥黑色的气息,那里才是我的家。

突然有人大声欢呼。我循声望去,发现漫山遍野的水柱从管子里喷出来,如鲜花般火热盛开,它们排成几队列,以折线上升,整齐有序,蔚为壮观。久旱逢雨的人们欣喜若狂,尽管他们也不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来的。但肯定不是雨。它只是喷向空中,洒在梯田里,野草莓的五片浅黄色花瓣被水冲刷下来,一会儿便长出了又红又尖的野草莓。人们忙着采摘,大家都说甘甜无比。我的肩头只落满野草莓的浅黄色花瓣,水没有将我打湿。我感到忧伤,泪水冲走了浅黄色花瓣,我数不清多少,我只记得第一枚花瓣的模样。那枚被我用手指甲摘下来的花瓣,但我并非有意,我只是想抚摸它一下,但它就掉下来了。我想它是厌倦了野草莓的绿色茎叶,它满心欢喜地想到另一个世界去,它不知道哪里都是一样的天地,一样的叶子,一样的水。

报名参加导游资格考试的人可真多。队伍排得老长。终于轮到我了。我向背包里掏学生证和身份证,见鬼,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我检查了一下包,发现包底有个洞,显然是有人偷了我的证件。我问工作人员,那怎么办?这可是最后一上午了。工作人员白了我一眼,说,回学校开证明去。说着示意我站到一边,又说,下一个。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哪?回校开证明?我的大学可在千里之外呀。我沮丧而无助地在马路边行走。我想起了以前有同学开证明的过程,那简直就像是审讯罪犯。事实上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你,他们都以为你想拥有两个证件去做一些事情(更多的是坏事?不管你有没有去做)。这是多么恼人的事!

路上碰见了大学同学Y。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参加同学聚会。同学聚会?我怎么不知道?难道班长没有通知你?他也充满疑问。

鬼才知道。

我说了证件被偷的事。他说,这还不好办嘛,到母校去开一个,它就在附近。我们当年的班主任现在可是校长了。

这成么?我问。

你简直是一块木头。Y说,你去找他,他肯定能给你办,这点小事。我先走了,别忘了聚会的事。中午十二点。梅苑山庄。

梅苑山庄?我听都没听过,小镇上居然有这样的酒店?为什么是十二点?我通常是十一点就吃饭的。

校园门口,同村的J正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我问,你干什么去?好久没见你了。J是我中学同学。

他说,参加聚会呀。怎么?你不去?

去呀,一起走啊。我说。

我向他请教了关于游泳的几个问题。他又矮又壮,脖子被海风吹得黑红。他说他每天早上都跑十公里的路到海边去,然后在海里游泳。我说了梯田上水管喷水的事,我说水是清的。他说当时他也看到了,但水是浑的。两个人争执不下,是时,我们已到了梅苑山庄。

到了我才知道这真是一次规模空前的聚会,到会的不仅有中学同学,还有大学同学,不仅有中学老师,还有大学老师。整个梅苑山庄都被我们包下了。组织这样的聚会可真不容易。我心想。

刚进山庄门口,见到了中学时的旧相好儿L。她还是那样唊声唊气,又有些风骚,只是好像不认识我了,还是故意装蒜?她和闺蜜坐在桌边吃龙虾,桌子上尽是虾皮和从龙虾身体里抠出的黑泥。她们两个翘着兰花指,边吃边谈论今年流行的衣服和丝巾的颜色、款式。我感到陌生,她不知道我最讨厌的食物便是龙虾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不屑和嘲笑。不,她一定知道。我又想。

大家都陆续入席了。

我加入了她们两个。我要了一小杯咖啡,边啜边看她们吃龙虾。一会儿,从大包间里传出了很响的卡拉OK的歌声。我说,我们进去吧。

过道里,中学的体育委员正在脸红脖子粗的大吼大叫。他又细又高,但他已经在军队里呆了五年。我真羡慕他,我一直盼望能参军,即使当两年义务兵也好,到大海里游泳,到高山上集训。但我是个近视眼。我讨厌大学里的军训。那真是可笑,几十天的阳光曝晒雨水淋漓,还唱一些不着边际的歌——军训结束就觉得自己成长了?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便是没正正经经地做一个士兵。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多好。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男人成长中必不可少的经历。我少了它,我手足无措。

体育委员的歌唱得令人不敢恭维。唱完了,L大声叫好,还说再来一个要不要?记得中学时的元旦晚会上她还为我大声叫过好呐。大家都说要,只有我一个人说不要,当然也只有我一个人听见。我见L使劲抓住体育委员的手,就怕他跑掉似的。L也跑到舞台上和体育委员一起又唱又跳。L的女友告诉我说,你肯定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拖泥带水的地下情人,都五年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说,我早就猜到了。

我向座位后排走去,大学同学H正坐在那儿整理东西。我像小朋友捉迷藏一样闪到他背后,用手捂住他的眼睛,说,知道我是谁吗?他掀开了我的手,说,变成泥巴我也知道。

我心中稍有慰藉,但空落永远不会填满,也没有人明白。

他又是这次聚会的财务总管,他似乎就只会做这个。大学时他就是管理班费的。我笑他。他笑我。我们也三年未见了。

后来,他什么也不说了。大家都开始疯狂地喝酒,喝酒,喝酒……

白酒,红酒,啤酒,干红,干白,葡萄酒,黄酒,果酒,药酒……

我是从不喝酒的。那次母校聚会喝得最多。我不记得喝了多少,我只记得那以前我从未喝过酒,那以后我也不再喝酒,因为我的胃彻底地坏掉了。我躺了三天三夜。我只记得我酩酊大醉。

酩酊大醉。

我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埙声,如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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