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01
灵幻儿做梦都想不到，她堂堂第一幻妖，竟有一天会被困在自己的无极幻境里出不去。无极幻境里没有黑夜，只有无边无际的漓幻花。这里时时刻刻一成不变，无论是谁在此，都会度日如年，不知今夕何夕。
灵幻儿也不知自己坠入无极幻境到底有多久了，只觉已过了极其漫长的日子。她望着西北方向天幕上的一朵白云，狠狠心，用法术将自己像一颗流星般砸过去。
那里应该是无极幻境的出口，这是她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尝试从幻镜里出去。
“啊！”灵幻儿撞上天幕，猛地被弹回百丈远，压倒成片的漓幻花。她捂着起包的额头死死瞪着西北方向那朵云。该死，又失败了！
这明明就是自己编织的幻境，为何她偏偏出不去？原本应是出口的地方严严实实的，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灵幻儿盘腿坐在花海里，闭目运气，开始吸收无极幻境的灵气，准备等自己的灵力更上一层后再次尝试冲出幻境。
记忆中，她是漓幻花修炼成的精，尤擅幻术，稳坐幻术界的第一把交椅，是唯一能编织无极幻境的妖。
某日，灵幻儿贪杯醉酒，不省人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漓幻花海中，细看之下，她才惊觉那正是无极幻境。
她思忖着，可能是昨夜喝大了，自己编织了无极幻境。她的幻境，她自然知晓破解之法。当下寻了出口位置，却出乎意料地吃了瘪。
这不可能！世上只有她灵幻儿能造无极幻境，自是只有她能破。可为何她破不了？灵幻儿为此神伤许久，思前想后，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自己喝醉时未按常理出牌，改编了无极幻境的制造方式，以至于出口也变了。
至于到底怎么改的，她记不得。她总觉得，那次宿醉，后遗症严重，让她失去了一些记忆。
因而，她只能一次次尝试不同的位置，希望有朝一日能出去。万幸的是，灵幻儿能吸收无极幻境里的灵气，且自身不受损。
无极幻境里，有取之不尽的灵气，无论是人是妖，均可吸取，人吸了延年益寿，妖吸了灵力大涨。但编织者会因此受到重创，损耗一身灵力。
那些灵气与编织者同根同源，故编织者万万不能吸取其中的灵气。灵幻儿也是无意中发现自己是个另类，于她而言，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此她才能迅速恢复元气再次尝试破除幻境。
02
休憩已久的灵幻儿陡然睁眼，凝神聚气，拼尽全力朝西北方向的另一朵白云冲过去。
“砰！”一声巨响，蔚蓝的天幕如同破碎的镜面，生出许多裂痕，随后片片落在地上，化为虚无。各色漓幻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山川湖海，飞禽走兽，百花灿烂……
第一万次，她成功了！
天与地，都在须臾间变了颜色。灵幻儿看着风吹云涌，绿水青山，花开遍地，原来都春天了。
“我回来了！”她飞上山巅，冲着四面八方欢呼，风吹得发丝同裙摆一同飞扬，宛若仙子。
下一瞬，灵幻儿口吐鲜血，眼前一黑，直直往后倒去，一只细长白净的手适时接住了她。
袅袅桃花香袭入灵幻儿鼻中，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玄色的床帐顶。
“你醒了？”
灵幻儿眼珠一转，瞥见一黑衣黑发的陌生男子坐在床沿。男子剑眉如墨，脸上轮廓分明，生得威武，可右眼上罩着黑色的眼罩，只有左眼能自由活动。加上他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肃杀之气，乍一看去，有几分像地府的修罗。
“你，你是谁？”灵幻儿猛地坐起来，用被子护住胸口，“你想干嘛？”
“你不知道？”男子挑眉，“你真不记得？”
“你这搭讪的方式好老套，恕不奉陪。”灵幻儿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明明素未谋面，还要套近乎，定是不安好心。她迅速下床准备离开。
“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你灵力耗费过度，晕在荒郊野外，若不是我，你恐怕早就成为野兽的盘中餐了。”男子语气微愠，面上依旧板着脸没有表情，跟块木头差不多。
闻言，灵幻儿堆起笑脸，转身朝男子鞠躬:“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日再报。”
说罢，她转身开溜。方走至门口，一把亮锃锃的刀破空而来，从她耳边飞过，稳稳插在门框上。
灵幻儿如今灵力大损，战斗力还不如一个凡人，不得不低头。
“呵呵，公子想让小女子如何报答？”她讪讪转身，皮笑肉不笑地张口。
“我黑煞正缺个婢女，你就服侍我一年吧。”
“啊？”你还真是毫不客气，狮子大开口，灵幻儿心内不满，却恭恭敬敬道，“好的，公子，奴婢知道了。”
哼，等过几日老娘灵力恢复了，要你好看！
03
灵幻儿住了下来，才发现这座房子大得像座宫殿，光是院子，就有十多个。她每日仅打扫，都快累瘫自己，哪还有力气修炼恢复啊？
那黑煞人如其名，成天黑着脸，用一只眼睛看来看去的，跟谁欠了他钱似的。不过他的一双手，又细又长，白白净净，骨节分明，真真是好看。可这人爱好独特，柱子房梁，桌椅板凳，碗筷窗柜，一应都是黑色的，弄得跟个阴森森的鬼屋无二。
灵幻儿一想到他就来气，他总是无处不在，自己几次逃跑都被逮个正着，连府门都没出。以他的功力，断不是凡人。但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她也看不出来。
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干脆就不想了，打水做饭去。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平静如水，灵幻儿的身体也渐渐好转。每日傍晚，黑煞都会与他小酌几杯，却一句话也不说。
一日，黑煞照常与她在院中对饮，一杯又一杯，到月亮西沉都不肯离去。
灵幻儿见他略有醉意，便大着胆子问出心底埋藏已久的疑惑:“公子，这偌大的府邸，为何就只有我们两人？”
月光洒落，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黑煞醉眼迷离，盯着她许久:“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若是他肯说出自己的心愿，灵幻儿定能编织一个幻境，助他美梦成真，自己也能趁机逃脱，简直两全其美。
灵幻儿竖起耳朵等着下文，黑煞却将脸埋在桌上睡着了。灵幻儿看着他，落寞孤单又心事重重的样子，无端生出几分心疼。
夜风起，乌云藏月。月黑风高夜，正是逃跑时。
灵幻儿跑了，一口气跑了一百里，没入密林深处。她扶着树干拍胸口，笑得花枝烂漫:终于自由了。
04
正当她得意时，林中传来几声野兽的咆哮，吓人得紧，灵幻儿下意识就要跑。
她甫一抬头，一个红彤彤的庞然大物映入眼帘，那家伙足足有两层楼高，眼睛像没有罩的灯笼，滋滋冒着火焰。周身血红的长毛随风飘扬，如同一团巨大的移动火球。
这，这是火鬼兽！灵幻儿心里一咯噔，这下完了，她是花妖，火鬼兽是火灵，植物怕火，火鬼兽她天生的克星。
“嗷！”火鬼兽冲她龇牙咧嘴，一颗火球已酝酿在嗓子眼。
灵幻儿见跑路无门，只好硬着头皮上，双手飞快挽出一朵花，朝火鬼兽丢过去，那是她编织的幻境。
火鬼兽吐出一个盆子大的火球，将那朵花烧得一干二净，又冲着灵幻儿咆哮几声，显摆自己。
灵幻儿见幻术被破，一时腿软，连飞天遁地逃跑都忘了，额头直冒冷汗，上牙磕着下牙打颤。
她真倒霉，刚从无极幻境出来，就被黑煞逼着当免费苦力；刚重获自由，就遇百年难见一面的天敌。
火鬼兽张嘴，一个火球朝她袭来，灵幻儿直直盯着火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逼人的炽热让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眼看着火球不偏不倚飞来，离自己不足一丈远，灵幻儿想自己已无路可逃，认命地闭上眼。不料火球突然一偏，从她身侧飞过。
“还敢逃跑吗？”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灵幻儿回头，见黑煞手里托着那个火球，随手朝火鬼兽一抛，砸得它连连倒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悻悻离去。
“谢，谢谢公子。”灵幻儿识趣地道了谢，暗道黑煞也太深不可测，一招就打得火鬼兽落荒而逃。只怪没有幻境加持的自己太低级，让她又欠黑煞一个人情。
“回去！你的服务期再加一年。”黑煞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灵幻儿一声长叹，抬脚跟了上去。前面那萧瑟的黑色背影，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与安心。
05
自打灵幻儿回到黑煞的“鬼屋”后，黑煞变本加厉，时刻在一旁监督她干活。
有时候，她累得不行，指着黑煞大骂:“你有没有点怜香惜玉的心，什么粗活都让我干，自己看热闹，累死我得了。我走以后你又找谁伺候你？”
闻言，一向面无表情的黑煞蹙眉，左眼死死盯着她:“那就不准走！”
“还有没有天理啦！”灵幻儿气急，扔了扫帚回屋。她一定要快点找出黑煞的心结，将他丢入幻境里去。
她没料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看起来天下无敌的黑煞病了，都说病来如山倒，果不其然，不可一世的黑煞竟缠绵病榻。荒山野岭，杳无人烟，除了灵幻儿，再寻不到其他人照顾他。
那日，黑煞睡得沉，灵幻儿坐在床沿，拧干帕子替他擦脸。触及到玄色眼罩时，她突然好奇，这眼罩下的一只眼睛，究竟是哪般模样？
她的手轻轻覆上眼罩，稍稍用力，便扯了下来，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黑煞闭着的右眼与左眼并无二致，他不是独眼侠，那他为何成日带着眼罩遮住右眼？灵幻儿愈发觉得眼前的人捉摸不透。
她打量着他，熟睡的时候依旧冷着脸，愁眉不展，许是闭着眼的缘故，少了醒着时的肃杀之气，似乎容易亲近一点，却没有几分生机。
灵幻儿将手心覆在黑煞额头上，企图探听他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不料黑煞猛地睁眼:“你在干嘛？”
灵幻儿迅速缩手:“我，我看你发烧没？”
她心虚地看了黑煞一眼，大惊失色，他的右眼，漆黑一片，只有眼珠没有眼白。
那，那是幻境的出口！身为幻妖，灵幻儿对幻境有天生的敏感，竟从未发觉自己仍处在幻境里。幻境出口是幻境里最薄弱的地方，若不是她看到黑煞的右眼，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发现。
黑煞见她盯着自己，才意识到眼罩不见了。他连忙抓过眼罩，灵幻儿却不给他机会，抬手就是一拳锤在他右眼上。
久病的黑煞反应有些迟钝，抬手来挡为时已晚。他的右眼渗出血，身体开始破裂，在幻境坍塌前，灵幻儿听到他唤:“幻儿，好生活着。”
似乎，在她丢失的记忆里，也曾有人这样唤过她。灵幻儿感觉头疼欲裂，抱头蹲在地上，痛哭流涕。黑煞只是幻境里的幻象，可她竟觉得心疼难当，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
06
她哭到再流不出泪时，才缓缓抬头，打量四周。
黑墙、黑砖、黑瓦、黑柱子……这里，还是黑煞的“鬼屋”。不同的是，这里尘埃满地，蛛网遍结，草木凋零，无甚生机，是个废弃已久的宅子。
灵幻儿慢腾腾将宅子逛了个遍，果真跟幻境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加萧条而已。最后，她去了黑煞的房间。
甫一进门，她就被对面流光溢彩的花吸引了眼球，那是漓幻花。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它生机勃勃。
灵幻儿双目圆睁，下巴砸在地上，那朵花，是她的本体，世上唯一会发出彩色光芒的漓幻花，为何会在这里？
她抱起花盆，目光触及花泥时，瞳孔骤然缩小，花泥里，有黑煞的气息。
顾不上其他，灵幻儿捏了诀，回归本体。花蕊正中，花泪不断流出，七彩光芒渐渐黯淡。
前尘往事，她记起来了。
黑煞是火鬼兽，可他天生通黑。黑色是火鬼兽一族的忌讳，他便时常被同伴排挤，日久天长，养成了独来独往的性格。
他喜欢在南山的漓幻花海里打滚，因为漓幻花的花香会营造短暂的幻境，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直到一日，灵幻儿的出现，给了他真实的陪伴。
她说:“你要幻境，我可以给你无数各式各样的，但你不可再祸害我漓幻花海，它们都得修炼呢。”
那时的黑煞，剑眉星目，明明英气十足的面庞，却给人一种衰颓的感觉。灵幻儿叹口气:“你真正缺的，幻境给不了你，但我可以。”
她刚说完，天上一个惊雷，黑煞吓得蹲在花丛里瑟瑟发抖。灵幻儿想:到底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堂堂火鬼兽惧怕区区天雷，比寻常女子还胆怯。
她蹲下身子抱住他:“别怕，你有我。”
后来，她就陪在了他身边。他怕黑，她便点灯到天明。他怕惊雷，她便抱他入睡。他不能融入人群，她带他去幻境里开解……
闲来无事时灵幻儿还教他幻术。没想到黑煞天赋比她还高，短短几年，连无极幻境的幻术都了如指掌，大有后浪拍死前浪的架势，这着实让灵幻儿吃了一惊。
黑煞待她极好，凡事亲力亲为，甚少让灵幻儿有一丝劳累。灵幻儿说她希望自己像个公主，有自己的宫殿。
黑煞就造了一座宫殿作为他们的归宿，从里到外，都是黑色，跟个鬼屋差不多。
灵幻儿笑他:“你又不是鬼，弄这么阴森吓人干嘛？”
“辟邪。”黑煞笑着将她搂入怀里，“幻儿，此生有你，三生有幸。”
灵幻儿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动，便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将他套牢。
07
等火鬼兽一族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她才知晓，火鬼兽是不允许与外族结合的，且火鬼兽惧黑，才迟迟寻不到这里。
黑煞在殿中日日发抖，也是因为惧黑。他克服自身恐惧，造了这座宅子，只是为了替他们多争取些日子罢了。
一场大战，寡不敌众，灵幻儿被打回原形。黑煞见漓幻花几近枯萎，在倒地时背着众人吐出一半精元，融入花中。
战败的黑煞被火鬼兽一族拖了回去，他们的脚踩在漓幻花上，血和泪糊了黑煞满脸，他心满意足地勾勾唇。他看到，摧残过后，那花顽强地挺直身板。
后来的事，灵幻儿未参与，却大致也能想明白。
黑煞千辛万苦逃出来，编织了幻双。所谓幻双，便是双重幻境，一层套一层。
幻双是禁术，施法者必然受到反噬，魂飞魄散。
黑煞求了路过的仙鹤云生几天几夜，才求得他的帮助。
云生遵从黑煞的遗愿，将他的身体化作养料，滋养灵幻儿的本体，并抽出了灵幻儿脑中关于黑煞的记忆。
许是为黑煞与灵幻儿的爱情所动容，云生还特意找回了黑煞的一缕魂魄。
黑煞的一缕幽魂进入第二重幻镜，等着灵幻儿。他知道，她一定会从无极幻境出来。而他，要竭尽全力让她在幻境里多留些时日，晚一点知道真相。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将幻境出口设在自己身上。
所以，黑煞在幻境里幻化出火鬼兽，吓退灵幻儿。也正是为此，本就是一缕孤魂的他心力大损，才让灵幻儿寻了破绽，冲出二重幻境。
知晓一切后的灵幻儿从本体抽离出来，仰天长啸:“啊！”
疼痛牵扯着全身每一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撞击着五脏六腑。原来，他费尽心机，只为她重生。原来，无极幻境里的灵气，都是黑煞的，怪不得她能吸收……
可是，她明白得太晚，太晚。黑煞这次真的魂飞魄散了，天上地下，再无那头黑色的火鬼兽。
灵幻儿抱着漓幻花，一挥手，周遭景色突变。
漫山遍野的漓幻花海里，有一座黑色的大宅子，黑煞站在门口，目光炯炯，朝灵幻儿招手:“幻儿，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灵幻儿朝他飞奔过去。
这是她编织的最后一个幻境，为她自己。
你既然要我活着，那我就活着，活在有你的世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