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内心追求的寄托,也是现实生活的折射。
浪漫的情怀自古就有,残缺与遗憾却是人生常态。疲惫的求与不得之后,自嘲也好,妥协也罢,哪怕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还好有梦可托。于是,梦就成为了希望、安慰,超越了充满落寞的真实世界,也正是梦里的片刻欢愉,醒来后才显得现实愈发苍白无力。
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指出: “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古往今来的作者,在文学作品中从未吝啬他们的笔墨,这些梦境各具特色、各有妙用、各富魅力。
《红楼梦》“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宏大的叙事和场景仿佛梦幻,醒来后满眼白茫茫大地,已无迹可寻;还有那疏狂豪迈的李白,既然俗世容不下我,那便梦游仙境,恣意徜徉于山水之间;庄周梦蝶呢?于一物一我、一虚一实中通往逍遥之境,现实还是梦境怕是无可厚非了吧。
(一)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用词来悼亡,这是苏轼的首创。“十年生死两茫茫”,此句一出,天人永隔的苍茫与幻灭,无人能及。即使再见又能怎样?恐怕我不复当年你认识的模样,已经“尘满面、鬓如霜”了吧。现实就是这样凄惨冷淡,明知道拥有即是失去的开始,可等到真正失去,却无比怀念曾经的拥有。
“夜深幽梦忽还乡”,这一梦,是抹煞了生死界线的痴语、情话。当回到曾经最温情的那个画面,能做的也只有执手相看、无言落泪了吧。若要彼此申诉别后种种,相忆相怜,又该从何说起啊?明月夜,那矮矮的松冈,便是断肠处。有的人,心田只能耕种一次,一次过后,便只能无可奈何得看着它荒芜下去了。
侠骨柔情最是动人。我们认识的苏轼,有咏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参破宠辱,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洒脱,也有“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的豪情壮志,就是这样铮铮铁骨的真性情,却将一腔柔情全部倾注给爱妻王氏。
由现实入梦,再从梦中穿越回现实,料想长眠于地下的人,在这年年伤逝的日子里,真的会柔肠寸断吧。
(二)
戏曲里也有梦,且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相随遂成绝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为情而死不是极致,为情而死而后活,方为至情。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竟没有到过家中的后花园,这一游园不要紧,“春色如许”直接惊了孤芳自赏的少女心,满园的姹紫嫣红全都付了断井颓垣,多像整日顾影自怜的自己,这园林就是知音,而梦境安排她一步步地向柳郎走去。
汤显祖不敢直接写爱恨纠缠恩仇负欠,却不甘心放弃心中的浪漫情怀,那就寄托在梦中吧,于是有了临川四梦,将谈笑赋于梦中,光怪陆离也好,魑魅魍魉也罢,都当是梦呓。然“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世上岂少梦中之人耶?”虽深知梦境之美满,现实之无奈,但在汤公眼中均为多虑,如果梦中情为假,则世间哪里可得真情人?
后来陈升的那曲《牡丹亭外》不知唱哭了多少人。悠悠的黄梅调仿佛一种风吹透千年帷幔的永恒感,豆蔻年华,桃李岁月,就像一座亲切迷人的大花园,有许许多多的月洞门,随便从哪一扇门都可以“吱呀”一声进去,看见杜丽娘的一滴清泪,一瓣落花。而每个音符间的起落,都弥漫着一股雾霭之气,匆匆人生好似朝露。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情也不懂爱。”
一梦一醒之间就是渺远得不真实的时空感,但是字里行间隐隐透着一股宿命感,像剧中人一遍一遍的念唱:从古到今说来话,不过是情而已。“写歌的人假正经啊,听歌的人最无情;写歌的人断了魂啊,听歌的人最无情。”绵密的歌曲中突然出现这样的灵光闪现,抽离出创作者与听者微妙关系的句子,让我们每一个人会心一笑,而后咀嚼半天。恍恍惚惚一瞬间,黄粱一梦二十年。
(三)
还记得茫茫江面上的那个琵琶女吗?“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年少成名,门可罗雀,被五陵公子们争相吹捧爱戴,日子过得放纵奢华,从来不懂什么叫吝惜,待年老色衰、午夜梦回时,那些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怎能不让人沉溺其中?
人生的两面,一面是繁盛妖娆,处处生莲,一面是荒凉冷落,步步惊心。曾经那样美好的容颜,那样明媚的光阴该如何度过才不会浪费、不会后悔?究竟怎样的人才能一直有欢欣愉悦的事呢?
这样的梦恐怕是陪伴了琵琶女每个黯淡的夜晚吧,也许不甘于现实,但年少时的梦却一遍遍提醒,这些问题都是消极的,那些随意挥霍的日子,怎样度过都是浪费;那些热闹的时光,终究会像流水一样永不复返。
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写道:“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这种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上天从不遂人愿,繁华褪尽后,花落满阶,美人迟暮,春光已老。
(四)
南唐后主李煜对故土的思念绵绵不绝,写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句子。是啊,贪恋仅有的温存,好像只有在梦里才会回到温暖的故土,暂且找一个避风的角落,忘记已沦为阶下囚的日子。
还有很多很多的梦,它们五彩斑斓,就像爱丽丝的仙境,醒来却显得愈发孤独,流沙从掌心滑过,却什么都没有留下;哈利·波特在很多年后,已经结婚生子,幸福地去生活与爱,但我们仍记得他第一次到达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样子,他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大难不死好像一场梦。
可能,这就成了情怀吧。这种感觉,就仿佛你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强烈的日照,亮晶晶的河面,在水里玩耍的小孩,岸上跳舞的年轻人与震耳欲聋的音乐,蓦然回首,自己也在其中。
这是一场可以告诉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不必醒来的梦。
日本作家山本文绪在他的治愈系日记中写道:“极致的幸福,存在于孤独的深海。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我逐渐和自己达成和解。”
这本日记的名字叫做《然后,我就一个人了》,很是伤情。但人都是这样成长的,不是吗?岁月如水,我们多了些克制和忍耐,也慢慢接受了生命中无力的事情。
然前路渐明,彼可汲汲而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