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帮家

我弟兄五人,靠父母两人挣工分难以生活。为了消除年终的欠款,我很小就在生产队干活。我第一次挣工分是有社教人员的那年春天,大概是一九七四年,那年我九岁。是把人家的炕灰往一座山头上担。队长装,每个箩筐是三铁锨。我竭力紧跟大人,衣服都被汗湿透了,但还是落下了。到歇息时,别人都担了四回,我担了三回,挣了一分工。回到家,饭熟了。因为家里安排了社教队的张组长吃饭,那天是洋芋菜下白面馍馍,是当时难得吃上一顿的。我却蹲在墙脚,浑身打颤,恶心欲吐。湿透的衣服沾在身上,冰冷难受,蹲了好一回才乏生生地去吃饭。

随后便是经常性的劳动挣工分。

春天播种,刚调开的骡子很不顺,派一个小孩在前面牵着。我是队里没有上学的最大的男孩,这活就派给了我。一干就是三年。虽是轻活,但得时刻留神,使骡子离耧沟的距离持续恰当一致,到地头要及时牵着骡子快速回转。牲口稍有越轨,便遭斥骂。如果后面把耧的人性情温和,斥骂还少;如果是暴烈爱挑剔的,经常得忍受粗俗野道的痛骂,受气不少。

每到暖季,早上圈里剩有幼小或老弱病残不能耕地的牲口,队长派我们两个男孩去放。这是比较自由舒心的活,只须操心让它们不要进入粮食地。我们经常是赶到河沟里,这样不易进粮食地,可以比较放心地玩耍。掏鸟窝,挖黄鼠,追捉山鸡、兔崽子。

幼年的许多快乐是和牲口结合在一起的。

如果不放牲口,夏收结束后就给牲口铲草。书本上经常看到的是割草,而我们这里的草太稀少,也太短,无法割,只能用铲子铲。铲草是按斤记工分的,较好的草每十斤记一分,较差的每二十斤一分。也是较自由的活,每次铲到能尽全力背起时就可玩耍。一起打扑克,或抓五子,或掏鸟窝,总有有趣的事干。铲草倒不犯愁,最害怕的是往牲口圈背。勒得绳要入肩膀的皮肉了,只得咬着牙撑着。有时我们合伙拉一辆架子车,幼小力少,有过几次危险的事。

那次,蛮子说发现一处草,稠密而长。害怕别人抢先,刚吃罢午饭,他就叫我走。拉了一辆架子车,他比我大两岁,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搡。在上陡坡,上不去了,他喊我使劲搡,我撅着屁股使出浑身的力气搡。突然脚底一滑,趴在地上,架子车从我身上退回去。蛮子的拉绳没有脱开,被车子拉着从一丈多高的地埂摔下去。听到人和车相撞的声音,接着是呻吟声、叫喊声,我吓呆了,还趴在地上。猛然醒悟,爬起跑到他身旁,他双手抱住一条腿脚哭喊。踝部红肿,脊背有多处擦伤。他不能拉车,把栽在松软地里的架子车弄到路上,我一人无法做到。正是中午,山野空旷无人。我急匆匆跑回家,叫了我的父亲,又叫了蛮子的父亲,又急匆匆跑回出事地方,我口里只冒烟。他们把架子车抬到路上,把蛮子背到车上,跑着拉回家。叫了一位老者来看有未伤着骨头,他说只是皮肉伤,没有断骨脱臼。嚼了杏仁敷在擦伤之处,用山上挖的透骨草白茅根还有头发败茶叶熬了药汁擦洗红肿之处。过了三四天,能拄着棍一瘸一拐地走。五六天后,就和我们又一起铲草了。

拉架子车的危险不只这一次。又有一次,一伙中力气最大的是我,成了前面扛车沿的了。身材瘦小,在下坡时,后跟着地,前沿把我挑在空中,一面是一丈多深的陡崖,一面又是一丈多高的悬埂,车子却在无控地滑行。快把我挑到悬埂上了,我猛力在埂上一蹬,车沿扭过了,车子滑入沟底停住。我在险中得以逃生。

出现这些危险事是瞒着大人的,他们知道了会阻拦拉架子车,背草会更苦。

那时候,想尽办法多挣工分并不是父母逼的。虽然幼小,有时避着同伴瞒着家人挣工分。那天,吃罢午饭,蛮子、我、明子,我们悄悄拉着架子车走了。蛮子发现一处莜麦地里有许多黑燕麦,只告诉给我俩。我们都想狠狠地挣一回。每人拔了不小的一捆时,突然下起了雨。到一旧院避雨。人已迁走,破败不堪,害怕窑里乱土块中藏着蛇。墙上有几窝小鸟唧唧叫唤,我们不敢掏,害怕里面盘着蛇。周围是令人恐惧的寂静。人常言故坟不怕,故庄怕。晚上乞丐钻到故坟坑中过夜,鬼魂会保护他们;但凶神恶煞会在故庄里暂住。雨淅淅沥沥,虽是三人还是有点怕。雨停了,又出去拔了一会;又下起来,再次钻到故庄。天快黑了,害怕不能回家。我出去看路上是否能走,忽然听见奶奶呼唤我,我看见她在雨雾中拄着铁锨张望着。看见我,她走来了,呼喊着责骂我。她说已经找了三回:第一次是我弟弟,没有找到;又找了蛮子的弟弟一齐找,还没有找着;她着急了,下雨路滑,她担心拉架子车出事,又叫着他们一齐来找。

“你们是傻子?天下雨不知道回家?”奶奶责怪着。

雨也小了。我们拔的太多,都背不动。每人分出一小捆,让他们背。我奶奶是小脚,她也背着。我们三个还是觉得很重的。到了地边,束好滚下去。到了沟底已成泥蛋。抬上架子车,拉到场里,我的称了七十五斤。本可得到七分五工,但记工员说,一个大人半天挣五分工,一个小孩怎么能挣七分五呢?况且泥土太多。给我们折了三分之一。不过,这还是我铲草挣工分最多的一次。

收麦子的时节,我和大人一起拔。大人每人两垅,小孩一垅。如果在比较小的地块,往往赶在大人前面,同伴们还有站着吼两句的。但如果是比较平坦的大地块,那就没有喘息的工夫。大人们,特别是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你追我赶,特别快。一人拔过去,一股土雾,身影模糊。他们往往呼喊着,打趣着,嬉笑着,是男女混杂着的沸腾的声浪。我们小孩子站起来,两膀摔展拔都难以紧跟。

麦收结束,紧接着是拉上场。三人一辆架子车,往往是一男二女,男人是扛车沿的。这时,竞赛更加激烈。那些小伙子遇到地梗,车子没法走,干脆扛上去,跑得飞快。车子翻了,抬起来,急忙又拉着跑。——我们小孩子只能拣麦穗了。

后来包产到户,各人在自家地里拔,但没有一家会有生产队里那样快,地里没有了欢声笑语,默默无语,四平八稳。那种热烈欢快的场面再也不会出现了。那时候人们难得吃上一顿白面饭,有的人家连糜面饽饽都没有,但人们是那样的高兴,那样的精神振奋。可惜,当时的执政者把这种精神肆意地挥霍浪费,甚至用于私欲扩张,在理想主义的红色大旗上沾染上残忍的罪恶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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