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中,真就像从尘世间遁走,属于城市的热闹喧嚣、人来人往,都被隔绝在重重群山之外,只余空谷的寂静和林鸟的长啼。当声色豁然从我身边退潮,周遭再次换作熟悉的山林,在外云游的这一大半年便好似一场梦境,于雾气蒸腾中似真还假,种种经历也开始变得模糊,曾有过的起伏心绪此时也变得飘忽起来,没有什么重量,被风一吹便向两边散去。曾甚以为大不了的烦闷或是难以入睡的欣喜,眼下都变得缥缈遥远,仿佛旧梦。
眼前是山中常年弥漫的雾气,在冬季的阴雨天里更是淹没群山,一年前是这样,十年前也是这样,去年的今天和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有人,人非草木。
面对长大,总有一种隐隐的害怕,它不高不低地悬在心里,随着日子的生长,一寸一寸地离我近了。也许是我悲观,比起看到长大会获得什么,我看到的是排成一串的失去。人力有限,天命难违,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是天命所规定的程序,我只是作为万千部件之一,自身运转的同时,注视其他部件在程序下的按部就班。人,就生、老、病,死;木屋,就掉漆、缩涨、腐朽、颓圮,最后消失。我知道这就是自然或是说天道运作的规律,无人能跳出这一环,也无人能改变,便只有注视、目送和记忆。然而记忆也是会消褪的,所以就拿笔写下,可是现在发现,语言或许才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忽然想,我这么一个稀松平常之人竟然也学秦始皇追求起“长生”追求起“永恒”来了,转念一想,不只是秦始皇,也不只是除他之外的中国人,世上其他民族也都有追求“永生”的愿望。也许,人们追求的不是一个永生,而是一种超越性的力量,因为意识到自身的短暂和局限。可能正是如此,才会有那么多的神明和神话出现。
在中国瑰丽浩繁的神话传说和人物中,我觉得那个最让人不解,逐日渴死化为山川的夸父,其实与人最像。人不就是从古至今,从生到死,一直在追逐一个“太阳”么?若夸父当初不去逐日,而仅是在大泽边喝了水,就坐着看看太阳会怎么样?他会不会看到红日渐沉入黄土,一触便喷薄出万丈红霞?又会不会看到远方连绵的山岗不久便驼起满天星斗?他会不会在还跑得动的时候就把手杖一扔,看它化作千万邓林?再等到来日看它开出灼灼无尽的桃花?然而这就只可能解读出我自己不思进取了,毕竟夸父作为人内心的一个投影,代表的是人至死不渝的追逐精神,和渴望“超越性”的诉求,迎合了这一点的才会得到歌颂和褒扬,我那算什么呢。
“人生天地间,如在河流中。”
而我只想在这大河之中流转漂徙的同时,忠实地去见证、去记住,记住一些美好的事、难忘的人吧,再将他们当作火种,来日好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