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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
雨声伴随着读书声,就像一首安眠曲,催人入睡。
又是一节无聊而枯燥的语文课。
《意林》被压在语文书身下。
我喜欢看《意林》每一页下面的句子,短短的一句,似乎蕴含了一个故事。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我默读着。
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女子,一扇窗,一个骑着马的人。那名女子静坐在窗边,忽而听见窗外一阵马蹄声,她连忙打开窗户探出头来,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失望,落寞地将窗关上。
而那个骑着马的过客,无意间看到那扇窗匆匆地开,缓缓的落,看到女子笑颜褪成苦涩。他心中一动,随即又扬尘而去。
真是一个包含叹息的故事,我想。
“成尽涵!”
我正想的出神时,被这叫声拉回了现实。
语文老师走到在我面前,瞄了一眼我的语文书,说:“真是一个字也没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整干净!”
爆笑声在班上传开,连我自己都笑了。他见我不知悔改,指了指窗外。
“出去听课!”
我缓缓地站起来,想到我的宝贝还要语文书帮忙藏着,于是两手空空,走了出去。
天色昏沉,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此时正值暮春,繁花在风雨里渐渐消瘦,落英逐转,变作一地颓唐。
此情此景,倒有些凄凉。忽而雨中出现一抹鲜艳的红,原来是有人撑了把伞,向这边走来。他身穿一件浅色的衬衫,黑色长裤,撑着一把油纸伞,上面点缀着红梅。
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他走在这江南的烟雨中竟美得像一幅极雅极淡的画。
“叮铃铃”下课了。我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只余花香。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回忆的那个场景,蒙蒙细雨中,我没有看见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的身上带着遥远的、古老的气息。———————————————————
他叫谢直,听说还是隔壁班语文老师陆琴的弟弟。
大家喜欢讨论谢直,因为他是陆老师的弟弟。“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红楼梦》这段形容陆老师恰到好处。长得好看,上课又有趣的老师自然有很多同学喜欢。对于谢直,那就是“爱屋及乌”咯。
当然,这样的“爱屋及乌”也只是让他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他的身边并没有什么朋友。
有时我在荷花池旁边看鱼,发现他独自一人站在荷花池中央的亭子里。明明是晴天,明明我们之间隔的不远,但是我却感觉我和他隔着一条历史的长河。模糊,和那个雨天一样。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想要拨开迷雾,看清他真实面容的冲动。
(二)
也许是老天爷帮助我,一天放学路上,我遇见了陆老师。
“尽涵,你能帮我把这些菜带回家吗?”
“陆老师,你要去干什么?”
“嘘,你别告诉小直,我要去约会。”她笑的时候会出现两个小小的梨涡。眼睛很亮,好像有星星要跳出来一样。
我点点头。
“你最近语文考得不错哦,拿了单科王,作为补偿,你就和小直说我让你留在家里吃饭,小直的手艺很不错哦!”她将袋子递给我,然后满面春风地离开了。
我飞快的走着,有点期待地想他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
我敲了敲门,屋里传来声音“琴姐姐,你忘记带钥匙了吗?”
不一会门开了,他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笑容逐渐消失。我有点失落,他是讨厌我吗?不应该啊,我没做过什么事啊。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句话一闪而过。
“陆老师说她有一点事,让我把菜带给你。”我提了提手中的袋子。
“谢谢了,你还有什么事吗?”他接过袋子。
“你姐姐说让我留下来吃饭”我直视他的眼睛。
他被我盯得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让我进去。
走进屋内,扑面而来的是木头的味道,混着点暮春时节雨后泥土的清香。木质地板,实木沙发,有种古雅的感觉。他跪坐在桌子旁边,为我沏茶,动作形如流水。
他与背景合二为一,宛如古人。
他为我沏了茶,又拿了几盘茶点,然后就去厨房了。
我坐在这里有些无聊,就随便走走,发现窗边有一张案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走进一些,发现纸上写的竟是繁体。
繁体与简体并无太大的差别,我几乎都能辨认出来。
“自……之死,而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世之男子,而钟于妇人。”
这句话说的倒是与贾宝玉说的“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这句话莫名的熟悉,好像曾经在哪看到过一样。
我摇了摇头,抛却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等待开饭。
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出来了。不得不说,谢直煮的饭菜确实不错。这顿饭美中不足的是,他吃得很安静,斯文,倒显得我有些粗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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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我开始主动找谢直,和他聊各种话题,我发现他对历史政治特别感兴趣。为了能和他有共同话题,我上历史课都听的特别认真,还阅读了许多历史小说。我觉得,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他的书中藏着的照片。
(三)
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我去语文办公室交作业,正准备走时,陆老师喊住了我。
“尽涵,你帮我给谢直传个话,就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好!”我高兴地点了点头。关门的时候,听到另一个女教师说“琴琴,你去山湖茶客可不要喝酒。”
山湖茶客,喝酒?这是什么意思。我带着点疑惑去了谢直班上。
去他班上的时候,他正在看书。书中好像夹了张纸,应该是用作书签。
他看到我来了,连忙关上书。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神色慌张。
“没什么事,陆老师让我告诉你她今天不回家吃饭了。”我瞄了一眼他的书。粉红色的封面,莫非他在看言情,怕被我看到尴尬?
“怎么今天又不回家吃饭了,你知道她去干嘛了吗?”他眉头微皱。
“好像是去山湖茶客了。”
我正想凑近些来看清书名。他突然站起身来,吓我一跳。
“山湖茶客?她怎么去哪里!”他生气了。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生气的神情,仿佛这样的他才像是真实存在的。
“你虽然是陆老师的弟弟,但也不要过多的干涉她的生活。”我轻声说。
他愣了一下,对我吼道,“你懂什么,他不是我的亲姐姐,而且她有心脏病!”说完便冲了出去。
他好像真的很生气。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骂了句,“我在干什么,干嘛惹怒他。”
还是说,其实我想看到他生气的样子。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夹着雨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我想起他刚刚出去时焦急的样子,应该很担心他的姐姐吧。不过好笑的是,为什么一个酒吧,要叫“山湖茶客”啊,我低头笑了笑。无意间瞄到地上那本粉红色的书,应该是他刚刚碰掉的吧。
我捡了起来,看了看封面。原来是《茶花女》。我翻开他刚刚看的那一面,发现里面夹着的不是书签,而是一张照片,陆老师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趴着桌子上的睡着了,睡颜甜美可爱。
而夹着照片的这一页,正是书中男主角因为吃醋给女主玛格丽特写一封诀别信的那一页。
“让我们彼此忘却——你是忘却一个对你说来相当冷酷的姓名,我是忘却一种我供养不起的幸福。”他在这句话下划了一条横线。
原来,他也喜欢这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笑。就好像我拾起棍子的一头,它的另一头也拾起了。
他身上隔着的迷雾揭开了。当我发现他有爱的时候。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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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我还是会主动找他,虽然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陆老师。
我向他坦白了照片的事,他听到的时候有些惊讶。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心意告诉陆老师,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之后我们总是会谈论起陆老师,其中有陆老师的不少囧事。
比如她高中的时候,因为太困,又急着去做早操,结果穿了不成对的鞋子去学校的事;还有一次将校服裤穿反,里外穿反。
我发现谢直在说起陆老师的时候,神情柔和,有时还会大笑。我很喜欢这样的谢直,因为他这样让我觉得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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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旧景凋零,新绿丛生,夏的葳蕤茂盛从消逝中不疾不徐走来。
夏天的雨不似春天的那样细,那样香,它狂暴,有力量。
暗恋就像雨,在心头滴答滴答,雨大了,心头的回声也大了。
暗恋就像雨,在心里越积越多,雨大了,心里的爱意要瞒不住了。
此时此刻,盛夏,荷花池旁,一对璧人共撑一伞,漫步,在大雨滂沱中走出了岁月静好。
梦,破碎了。忘却吧,供养不起的幸福。
他站在雨中,伞落在地上,雨水欢快的钻进伞的怀里。我上前一步,替他遮雨。
他望着天边,嘴角噙着一丝苦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轻声道。
雨有些大,他似乎没有听到。
(四)
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倒映在水中,将水也染绿了。几条锦鲤在莲下嬉戏,又将水搅的有点红了。
我洒了点鱼食,回想刚刚与谢直的对话。
“谢直,你有没有想过去表白?”
“想过,但不敢,而且注定是个悲剧,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至少,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啊!”
“你以为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么久,她能不知道我的心意,只不过没有戳破这一层罢了”
“那你知道我的心意吗?”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了我一眼,沉默。
我知道他知道。只不过他一直不回应我。
原来,暗恋连拒绝都是奢求。
它,就是一场无声的注定会输的战役。
我摇了摇头。
“明知注定失败,也要发出失败的悲鸣,让他听见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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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乌云密布,好像聚集一群身穿黑色盔甲的战士。
不一会,云以万物作战鼓,天地为战场,开始他们的战斗。
可是,这鼓点打得密啊,杂啊,乱啊。这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战斗。
我收起雨伞,走到屋檐底下,雨便躲了起来。
衣服微湿,我在外面吹了会儿风,才敲了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谢直看到我有些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
“进屋吧。”
窗外的雨依旧下得很大,雨打在窗户上,像是不屈服的士兵想要攻略这座城池。
他为我沏一壶热茶,我接过来,只觉得心和手一并暖了起来。
良久,无话,只是静坐着。
他是静坐听雨,一副坦然的样子。而我却不似表面那样平静,我的心就像外面的雨点,砰砰的乱跳。
“谢直,我……”我的手抓紧裤子,强迫自己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随即错开我的视线,继续烹茶。
“我喜欢你。”
水汽慢慢地升起,好像一丝游离的雾。
接着,我听到他低声说,“我知道,对不起,我无法……”
雾气钻进我的眼睛里,有点痛。
“叮铃铃”电话响了。
“请问,是陆琴小姐的家属吗?”
“是,怎么了。”
“你好,陆琴小姐突发心脏病,现在送往协和医院了。”
“我,我马上就来!”他火急火燎地冲出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从情绪中拉了出来,我赶紧跟上谢直。
雨打在车窗上,一直往下流,像是泪痕。
谢直握紧拳头,紧盯着前方,恨不得马上飞到医院。
这时电话又打来了。
“请问是陆小姐的弟弟吗,你姐姐抢救回来了。”
“太好了。”
听到这个,我俩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她有几句话要说。”
“谢直,是你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虚弱。
“是我,我是谢直,你的谢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的心漏了一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谢直,生死关头,我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其实,我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但是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嗯,我明白。你没事就好。”
我听出这声音里的悲鸣。
“谢直,你明白就好。那么,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我的心猛然一缩。好熟悉的话!
我只觉两眼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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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身体一震,猛的抬头,发现自己从车上转到了教室。或许是我的动静太大,班上的同学都纷纷往我这边看来。
讲台上站着的是陆老师,她向我这边走来,看了一眼我的语文书,“哎,一个字都没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班上同学都笑了。
此刻我再也笑不出了,只觉得心中空落落。我下意识拿开语文书,底下果然藏了一本《意林》,页码旁边的一句话正是“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陆老师看到我的《意林》,有点生气,让我出去听课。
我什么也没拿,慢慢走了出去,心中有一丝期待。
外面烟雨蒙蒙,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渐渐的,雨停了。
而那个打着油纸伞的少年,一直没有出现。我的心空落落的。
终究只是黄粱一梦。
如今这个年代,哪会有什么撑着油纸伞的人呢?
还有陆老师,既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又为何总是喊我帮忙呢?
我自嘲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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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总是会想起那个有点荒诞又有点真实的梦。
“谢直。”我念了念他的名字,只感觉有中莫名的熟悉感,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那么的清晰,就好像这个名字就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过一样。
我沉浸在思绪中,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反头一看,是陆老师。
“你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我可爱的课代表,你可以打起精神来哦。”陆老师温柔的笑着。
“陆老师,你知道谢直吗?”我忍不住问道。
“谢直?你说的是那个无情的诗人吗?”她顿了顿,又念到,“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予我心,付与他人可。”
听她念,我不禁想起梦里的陆老师。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想写一本小说,以谢直为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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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我上网查了查谢直的生平。
历史上对他的描述只有只言片语。
他曾为一名姓陆的妓女,造了一座鸳鸯楼,还写了一篇《鸳鸯楼记》,其中一段是“自逊、抗、机、云之死,而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世之男子,而钟于妇人……”。三国东吴名将陆逊、陆抗,西晋文士陆机、陆云都是陆氏的先祖,而他的老师正是理学大师陆九渊。谢直以此来贬低理学。
除此之外,谢直还赠与那名姓陆的妓女一曲词《卜算子·赠妓》。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我合上电脑,终于想起自己不久前看过这些个古人轶事。当时还吐槽了谢直对那个妓女的无情。
不曾想自己竟作了个这样的梦,让谢直受一受爱而不得的苦楚,也算为那么妓女出了口气。
而陆老师进入梦中成为其暗恋对象,大概是因为她姓陆吧。
那么我呢?又为何入此局爱上谢直?
大概是欣赏其放荡不羁,为女子发声,又敢于抨击理学吧。
又或许只是想尝一尝这暗恋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