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陪伴


 

我还记得,200X年,方放对我说,她决定去日本。

申请通过了。她说,这学期考完试就走。

我沉默片刻。老徐呢?我问。

不管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这么长时间都不和我联系,我也不想和他说话。方放说。我不喜欢他了。我要去日本留学,我得有自己的生活。

好。我说。

你不假装挽留我一下?方放很惊讶。

挽留你?好呀。我说。我们去找个大排档,点一打生蚝,我先吃,你慢慢考虑……

你滚。方放挂了电话。

 

 

我和她认识是大二的时候。

我舍友余北北,自己搞了一个玩儿摄影的社团,做活动,喊我还有几个男生去帮忙搬东西。中间休息时间,余北北带着一个女孩过来慰问。这是副社长,日语系的。余北北说。

女孩眉目分明,温婉清秀。我们大呼不公平,说余北北夹带私货。

她练跆拳道,蓝带。余北北不动声色地补充。

几个本来想搭讪的男生表情瞬间僵硬。

这群狗逼假装上厕所,齐刷刷走人,估计在想:擦擦擦擦居然练打人!一定不是小鸟依人型的,算了。

而我在想:哇哦,和啤酒一个名字,好像很厉害。

于是就认识了。后来余北北经常叫她和我们一起吃饭,慢慢又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方放经常说,她自己也很苦恼。本来她的长相,足够吸引不少荷尔蒙旺盛的大学男生,但是一听说她练跆拳道,转眼都跑了。

唉,这些男人。

水灵灵的小姑娘学武术,多么棒的搭配啊。比除了卖萌什么都不会的强太多。

 

认识久了,发现这真的是个奇女子。

组织活动、搬设备,可以当半个男人使。余北北是神经病,习惯做甩手掌柜,她就都自己来。为了拍外景,一个人扛着相机、三脚架,三十站公交车来回。有段日子她要凑钱买一个胶片机,足足吃了半个月泡面。

后来发现钱还是不够。正好临近圣诞节,她突发奇想,要去路边摆地摊,卖圣诞挂饰。

奇女子说到做到。她先去批发市场进了一袋子货,然后上街研究了两天,看中了我们学校对面一个人头攒动的路口。

她觉得一个人摆摊,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就找余北北搭伙。

余北北正要出门洗照片。这狗逼,居然把我的电话给了方放,说我在宿舍闲着无聊。

你大爷的,我很忙的好吗?睡觉也是一种生活好吗?!

方放真的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去摆地摊吧。

不去吧。我肚子疼一天了。我说。

……我中午在食堂看见你了,你吃了一盆麻辣香锅。方放揭穿我。

这么无耻!偷看人吃饭!

我下午有事儿。我又说。

余北北说你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方放继续揭穿我,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能有什么事儿?

靠!一定要这样吗?

……我脚崴了。我只好说。

真的呀?那你明天最好别出门。方放说。不然我看见你一次,就打断你一条腿。

……威胁我!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

我能理会这种威胁吗?

 

好吧,我能。

 

 

我跟着方放上街摆摊,说好赚够一百块,就请我吃饭。

方放手脚麻利,很快找了个位置,摆好摊子。好了,你喊吧。她坐在小凳子上说。

为什么?喊什么?我问。你自己怎么不喊?

你晚上想不想吃饭了?方放又威胁我。

好吧,我喊。

圣诞挂饰!圣诞挂饰!便宜到哭!男默女泪!不买不是中国人!这是我喊的。

 

方放踹了我一脚。

咦明明是你让我喊的。

后来不喊了,坐在一边收钱找零。方放发挥她脸蛋的优势,对路过的每个人微笑相待,果然收效不错,不到半个小时已经卖了十几件,净赚二十块钱。

好多钱啊!方放眉开眼笑。

……二十块钱需要那么高兴吗?

本来打算再接再厉,忽然一阵不同的铃声同时响起,几个小贩都接起电话。有人蹬着一辆卖寿司的车子从前面路口猛骑过来,接着,一个卖山寨手机的一把抱起所有的货,大喊一声: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周围的摊子已经迅速撤离。有车子的骑上车子就走,没有车子的,用布把所有东西一包,扛着往旁边的巷子里头跑。

然后一辆车子呼啸着开过来,往路边一停。

哦,原来是城管来了。

回头一看,方放已经把货全都收进了背包里。

但她就是不走,背着包在原地转。生意好着呢,她说,不走不走,一会儿城管走了我们接着摆。

问题是,城管也不走。

我们从下午四点等到下午五点。方放急了,我一下没看住,她居然去敲城管的车窗!

叔叔,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她问,我想摆摊。

……我擦,不要这样!

两个城管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还扫了我一眼。我一哆嗦。

估计是看出我和方放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两人的态度还算温和。

你去那个路口摆。一个城管指着对面的街。那儿不归我们管。

方放站着没动。这儿生意好。她说。我不要走。

城管哭笑不得。

摆吧摆吧……你摆吧。另一个挥挥手。我们不管你。

于是方放公然在城管车子两步远的地方重新铺好了摊子。你快喊呀!她催我。大声点儿。

……我他妈喊得出来吗?!俩城管盯着我呢!

之后的半个小时,我们一件东西都没卖出去。路过的人看看我们,看看城管的车,行色匆匆,都很忙的样子。

都怪你!回去路上,方放数落我。胆子这么小,活该没有女朋友!

……帮人摆摊还要被骂!要不要脸!

我饿了,我要吃饭!我喊。

就赚了二十块钱,才不要请你吃饭。方放气呼呼地说。

后来她买了两个煎饼果子,一人一个。

 

我们很没出息地蹲在店门口吃。

吃到一半,方放突然说话:我好像谈恋爱了。

……好像?什么叫好像?我半张着嘴,一片薄脆从嘴边掉出来。

嗯,应该是谈恋爱了。方放想了想,自己点点头。

 

 

她喜欢上出国部的一个男生。所谓的2+2,项目,在国内读两年语言,之后去英国,再两年。

据说当时方放在操场上拍篮球架,男生从旁边经过,不小心被纳进了镜头里。

方放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我喜欢他的眼睛。后来方放对我说,我一直想找一个,长那种眼睛的男生。

……就因为一双眼睛喜欢一个人!这个世界完了。

 

她找同学拿到了男生的手机号,主动给他发短信。一来一往,两个人逐渐熟悉起来。男生话不多,认识一个月,请方放看电影。回来时是深夜,降温,方放觉得冷,不好意思说,偷偷在背后搓手取暖。

然后,一条男式围巾悄悄围在她脖子上。

这条围巾后来成了方放冬天的标配。我们问她哪儿来这么丑的围巾,被她连续几个高抬腿放倒在雪地上。

后来方放还带男生参加我们的聚会。他姓徐,我们叫他老徐,因为长得老。

老徐基本上没说几句话,全程又是帮方放拿筷子又是给方放夹菜,看上去很体贴。

以后常来。余北北说。

但是老徐出现在我们聚会上,也就只有那一次。

之后我们知道,他是游戏迷,没日没夜地打网游,据说是一个很厉害的公会的会长。游戏经常举行活动,不然就互相屠城,或者打副本。老徐“忙”的时候,可以整整三天不下线。

而方放,自然就被晾在一边。

方放有时候买好饭去找老徐。出国部宿舍不分男女,谁都能进,把我们一群人羡慕得要哭。我们还很兴奋,他们一个宿舍就住两个人,万一另一个恰好不在,那不就……

什么都没发生。方放说。

我们很失望,说她对我们撒谎。

不过确实也没有发生什么。方放在老徐宿舍坐着,看老徐打游戏。从下午四点到凌晨四点。

老徐的舍友也打同样的游戏,时间长了还是看不下去,说不打了不打了,你女朋友该休息了。

老徐砸键盘,说你他妈行不行,就差一个BOSS就做完任务了!

方放很乖巧地回头,说,没关系,我不困。

 

两人这种奇葩的关系持续了半年多。不是老徐自己在宿舍打游戏,就是方放在宿舍看他打游戏。他们很少在宿舍以外的地方一起吃饭,也再也没一起看过电影。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方放说她“好像谈恋爱了”。

其他人不理解。连我也很好奇,一开始的体贴,难道是假的?

不打游戏的时候,他还是很好的。方放说。

也就是说,一个月可能有那么一两天。

这样做不值得。我们试图劝她。

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算嘛。方放听不进去。

这样挺好的呀。方放说,这样我们都能有自己的空间,而且至少我每次都能找到他。他哪儿都不会去对不对?

……靠,你养头猪,猪没事儿也不会乱跑的。

但这种话,谁也没办法说出口。

 

那段时间禽流感爆发,北京城如临大敌。学校挨个通知学生宿舍,让大家时刻注意自己的体温。

老徐,你也注意哈。要好好的。方放给老徐发短信。

老徐只回了一个“好”。估计又打BOSS吧。

结果有一天方放自己发烧了。她给一家网站拍素材,出去跑了一天,穿得少,回来头昏脑涨,体温升到39度。

这时候发烧,别管多少度,都像天然的警报器一样。方放的舍友都很着急,几个小姑娘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用方放手机给老徐打电话,不接,就给余北北打。

余北北拖着我冲出门去。

接上方放,打车,去医院。医院居然专门开辟了高烧病人通道。然后就是量体温,抽血,送去化验。化验结果要到早上才出来。我们在医院对面一家24小时营业的粥店等。

方放戴着口罩,昏昏欲睡。余北北又给老徐打电话,还是不接。

一夜无眠。早晨天刚亮,我们去取化验结果,万幸,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普通感冒。开了两盒双黄连。

我们都松了口气,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休息。

余北北打算再给老徐打电话,至少报个平安。为了让方放也听见,他喜滋滋地把电话放在一旁,开了扬声器。

这次电话通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

你干嘛?!老徐听上去一肚子火。我打了一晚上副本,才刚睡下!你有什么事儿?

我愣住。

余北北脸色一沉,就要破口大骂。方放忽然伸过手,拿过手机,挂断。

算了。她在口罩后面笑笑。我这不是没事儿了么。让他睡吧。

余北北死死瞪着她。

我还有你们呢。方放继续笑。发烧而已,那么紧张干嘛。

她转头,靠在椅子上,自己摇摇头。

真的,没事儿了。她又说。

 

 

这件事过后,我们再没提过老徐。

方放好像把这些都忘了。她还是四处跑着拍照,帮余北北组织活动,偶尔和老徐一起吃饭,或者在他宿舍看他打游戏。

过了两个月,方放所在的院系发通知,说有两个日本交换生的名额,大三就可以出去,读两年再回来。

我们都劝她去。以方放的成绩,只要报名,肯定没有问题。

方放犹豫了几天,给老徐打电话。

怎么了?老徐接起来,说,我屠城呢,你快说。

方放反而沉默了。

快说啊。老徐着急。你怎么——门口那个往左边走!引怪了你看不见啊!

方放突然眼眶红了。

你赶紧说,什么事儿?老徐又问。

方放没说话,直接把电话挂掉。

 

她叫我去校门口的火锅店喝酒。

这神经病,自己一口没喝,扒拉着筷子愣神。我自己喝得很高兴,反正不用花钱。

决定了?要去日本么?我问。

方放摇摇头,把脸藏在一盘生菜叶子后面。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其实我挺伤心的。方放说。发烧那次,还有很多很多次。本来我心想,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呀。游戏嘛,玩儿一阵子,没兴趣就不玩儿了。我一直等着他改变,变成我最初认识他的样子,变成给我围围巾的那个人的样子……

可是他没变,你知道吗,他没变……方放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到。一年啦,我还能等下去吗?我还要等下去吗?

靠,我怎么知道。想不想等,这种事不是要问你自己么?

有时候,我觉得我其实可以没有他。方放平静了一会儿,抬起头说。

我觉得我很厉害啊……很独立啊……她又说。我可以一个人背着设备去拍照,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满北京到处乱跑,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在宿舍看电影看一整天……但是每次闲下来,我就会想到他。想去找他,坐在他旁边,看他打游戏也好,就是想看看他,就会觉得安心。

你说,为什么?她问我。

靠,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你说,我这样,是因为喜欢他么?她又问。

我没说话。

我能说什么?你喜欢的其实不是他,只是你心目中自己虚构的那个形象,只不过他的长相刚好符合?或者你们之间连感情都很单薄,你只是偶尔需要有个人陪伴?

这样的话,真实,但太残忍。

 

第二天,方放去系学生处,在申请名单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老徐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没给方放打电话,方放也没有给他打。

两个人许久不联系。

过了一个多月,大二这一年结束。我们聚餐庆祝余北北挂科,吃到高兴,方放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她打开,盯着屏幕看了几分钟,关掉。

老徐发来的。她说。

说什么了?我问。

说他要去英国了。方放回答。后天的飞机。

祸害终于走了。我和余北北偷偷在桌子底下握手。

他说……让我等他。方放犹豫了一下,又说。

他说对不起我,说他想好了,在英国好好念书,回来的时候,重新和我在一起。方放继续说。

你等么?我问。

方放想了想,深吸一口气。

不等了。她微笑。我已经做好了决定。也许我也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那段时间……需要有人陪吧。还是要谢谢他,陪我走了那一小段路。

你看,人总归是会自己明白自己的。

虽然她后来,还是哭了。

 

 

临行之前,方放给我打电话。

我明天就走啦。她说。早上的飞机。

哦。我说。

两年就回来。她又说。

哦。我说。

到时候再和你去摆摊。她继续说。

哦……不去!我反应过来。

方放在电话里头笑。

别送我啊,伤感。方放说。

……开玩笑,我哪有钱去机场?

 

第二天,方放离京。上飞机前,她给我发短信:回来请我吃卤煮。

我很晚才看到,回复:好。但方放估计已经上了飞机,久久没有回音。

之后我们也很少联系。有时候用微信,知道她学业繁重,为了赚外快,还兼职在饭店做服务生,每天凌晨到家,第二天五点又要起床。她还坚持学跆拳道,国外不能考级,就每天练习,一天三个小时。

据说做服务生的时候,一次有客人喝多了闹事,她一脚把人踢了个四脚朝天。

真是奇女子。

再后来,她几乎不在微信上出现。再再后来,她毕业,找了份工作,暂时在日本留一段日子。

很长时间,我再没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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