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姓不婚(二)

如前所说,我刚上初一的时候,豆哥就已经考上了重点大学,表叔还特意办了一场盛大的状元宴。于是呢,度过了两个半月的假期,豆哥孤身一人,就远赴外省,上大学去了。

本来表叔是打算亲自送豆哥去报到的,但是豆哥一再拒绝,说:上个大学又不是西天取经,有什么可送的?再说了我十八九岁老大一个人了,还要让大人送上大学,不羞死?

听得此话,表叔便放弃了。同时他也知道:以后,豆哥不再是豆娃儿,要出远门闯世界了。

豆哥去报到,路程是这样的:先搭蛮叔的摩托到乡里,从乡里搭发叔的绿色面包车去隔壁县城的火车站,然后搭火车直达学校那边的火车站。

蛮叔在表叔家门前发动那辆龙头都生锈了的摩托车,豆哥把一个旧旧的行李箱提出来,绑在摩托车后座货架上,背一个加大版行李背包,长腿一跨,坐上后座。豆哥一家人,我家一家人,还有几个邻居,都在门口送行。

表婶一边嘱咐一边啜泣,语不成声。表叔走到豆哥旁边,伸出右手搭在豆哥肩膀上,说:手机你要带好了,到了地方打电话回来。

豆哥的回复很简洁:嗯,晓得的。

蛮叔轰了轰油门,排气管里一股黑烟喷出来,他说:可以啦老哥嫂,人豆娃儿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一年两个假期,够啦!说不定啊哪个假期回来你俩还要破费,办场喜宴哩!

说完,蛮叔把头扭得更向后,问豆哥:带全了没?

豆哥说:不差了。

于是蛮叔就看着表叔表婶,嗓门儿开大,笑呵呵地说:走了走了!老子亲自送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上大学!你们都回去继续睡觉吧!走了!

豆哥走了,我们也都各自回家。

就算按照严格的标准来看,豆哥也是个美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皮肤略黑些,因为毕竟是庄稼人的孩子,打小就太阳地里帮忙做活,晒不黑反而是咄咄怪事。豆哥的身高,也是令人羡慕的标准身高,高考前体测时是1.77,不知道上大学了有没有二次发育。身材呢,豆哥也是妥妥的,如今通传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就是豆哥身材的贴切描述。

豆哥的性格,最大的特征应该就是老实了。用我们那儿的话来说,就是稳板。比如说吧,豆哥从小到大从没和别的男孩子打过架,别人欺负他,他忍,不暴力反抗也不偷偷告状。当然,有些问题上,豆哥一丝一毫也绝不退让。有一次,村里最闹的一个男孩平白无故、口头禅似的随意张口骂了豆哥一句:我日你妈!豆哥这下不乐意了,立马横眉立目,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你日谁我不管!但是你哪怕再骂半句我家人,我就点火烧了你家草房!豆哥这一反往常的反应,一时间反倒吓住了那个男孩,他支支吾吾地,断断续续说:老……老子随口……你冲个鸡巴……。除此之外呢,也不必再找别的好词好语来形容豆哥的性格了,因为他性格里可以找出来的确定,就只有一个:犟。表婶曾抱怨豆哥这个脾气,说:他犟起来,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软一句话!

之所以对豆哥做以上描述,是因为我觉得在这两个强大的基础条件下,豆哥在大学里的感情生活将会收获颇丰。

事实也的确如此。

豆哥只身前往,独自一人去报到。到了目的火车站,奈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外出,尽管认得火车站的各类标志标语,也克服了面对陌生人时的羞涩而问路,却还是在火车站内东绕西绕出不来。本就对陌生的地方感到紧张和恐惧,这样一来,更加六神无主了。豆哥如果晚一两天去报到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那会儿学校会安排校车迎接新生,下了火车就能看到,哪里会迷路。

就在豆哥拖着旧行李箱背着加大号背包大汗淋漓地在火车站内晕头转向时,他遇到了玟姐。千巧万巧,玟姐也是孤身一人来报到,她说服了担心她安全问题的父母,背着个小巧的女式背包就来报到了。后来豆哥问过玟姐:你咋啥都不带就来了呢?玟姐回答:有什么好带的,这边又不是南极北极撒哈拉,生活用品难道会缺?豆哥眉头舒展——玟姐继续解释:我当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啊之类的,我算过账的。噼里啪啦一大堆搞下来,自带行李和在这边重新购置,花费是差不多的,既然如此,我还何必劳心费力自己带?再说了,我一个女孩子,要带那么多东西,心有余力不足啊。

从此豆哥对玟姐佩服之至。

豆哥遇到同样迷路在火车站的玟姐时,玟姐正坐在椅子上喝水。豆哥从玟姐前面经过,玟姐叫住了他:同学你也是来报到的吧?XX大学的?

豆哥停下来,回答了玟姐。于是他俩浪漫的大学爱情故事就此暗暗埋下了种子。——虽然这个故事的结局让人扼腕叹息。

我见过玟姐好几次,因为豆哥在大二的暑假,就把玟姐领回家里来了。一个男人把他的女友带回家见亲人朋友,这在全世界都是通用的表达:他要和她结婚。更何况在我那个小乡村,豆哥如此直接明了的行为就更是让大家都相信:豆娃儿家要办喜酒了。

玟姐身高一米六多,可能有六六、六七的样子,比我还高一些。况且她穿了中跟左右的高跟鞋,于是就一米七了。玟姐肤色很中性,不白不黑,典型的健康色。她脸蛋儿也不是很突出,属于擦肩而过后不至于回头再看的女孩子,但是假如你认真地打量她十秒钟,你就会发现这个女孩其实很耐看。于是你就可能一直看了。当然啦这是我个人感觉,带有很大的想象成分。然而对于豆哥来说,他看玟姐,百看不厌。

玟姐的身材外貌上,有一个特征是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除非是瞎子。那就是——玟姐的胸脯出其的大。似乎作为和豆哥亲如一家的小弟,我不该对此多加描述。可为了讲清楚整个事情的前头后尾,这又是不能略去的重要内容。我还是先描述,再解释吧。

玟姐拥有极其丰满的胸部,至少与她的身高和身材对比起来,这对胸脯显得非常不协调。如你所知,我的家乡很小也很落后——村民的思想观念尤甚——,因此有些事情和逻辑已经在老一辈人的头脑里根深蒂固:胸大的女人浪荡。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一个女人的胸,大也好小也罢,乳型是哪一种也无所谓,那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既然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最大的主权,那么别人就没有权利和资格对她的身体全部或某一部分说三道四,更不能以此来评价、判断该女人的品格或道德高低。所以,玟姐胸大,这只是个既定事实,不仅不能因为她胸大就厌恶她,更不能借此推测她现在或者以后会是一个浪荡的女人。可惜的是,古板的村民们,天生就有一种本能:对别人评头品足的本能。忙完了农活,吃完了饭,剩下的闲暇时间里,绝大多数的村民都在拉家常中度过。毫无疑问,这更加促成了他们说话不经脑子的习惯——而且这样的习惯建立在落后、封建和无知的基础上。

豆哥把玟姐领回了家,听闻此事的亲友邻里都有意无意的相聚来表叔家串门。这样的串门无非有两个心知肚明的目的:一是表示他们知道并关心此事,二就是看看豆哥带回来的姑娘是怎生一个模样。

门也串了,天也聊了,玩笑话更是一个接一个。如此连续了三四天,终于是恢复了平静的原样。

可惜好景不长——或者说,本来就没有好景。

玟姐已经差不多作为李家儿媳的身份开始在表叔家居住下来,做家务、做饭做菜等等。暑假里,地里没什么活,唯一需要三天两头意思意思一下的,就是给玉米地除草。玟姐还没正式嫁过来,所以下地干活是不可能带上她的,因此给玉米地锄草,当然去表叔表婶和豆哥负责了。

这一天,表叔老早就起来了。昨晚他已经说了,今天要翻到架子山后面寻些梁木,玉米成熟了的时候用的上。东边山头才放亮,表叔已经出发了。表叔上山去了,玟姐不能下地,所以除草的活儿,今天就是表婶和豆哥了。

吃过玟姐做好的早饭,略略耽搁一会儿,表婶和豆哥一人肩上扛一把板锄,就往地里去了。

到了地里,二人钻进跟人一般高的玉米地,弯腰弓背,使起板锄,各自除草。

锄了一会儿,表婶出现在地埂边,她直起腰来,用很平稳很自然的语调叫了一声豆哥。豆哥在下面的一块玉米地中央,他站起来也仍然被浓密的玉米叶片遮住了,头朝着声源的方向扭着。

地里静静的,偶尔有一两声鸟叫。已经过了有晨风的时候,空气有些闷,叫人身上冒汗。

锄地的声音已经没有了,表婶和豆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表婶的声音再次传来:豆娃儿啊,这玟姑娘和你两个,不合适。

豆哥那时还是不谙世事的小毛孩,一听这话,心里还在嘀咕:妈这么说是因为她还不够了解玟玟,多处一段时间,她就觉出玟玟的好来了。这么一想,也不立马炸毛,就问:妈,为啥?

表婶似乎是早就琢磨好了所有说法,不管豆哥啥反应,都可以不慌不忙地应对。表婶马上就接着豆哥的问题:为啥?她玟姑娘城里人,城里人!你豆娃儿出息,考大学了,大学生,知识人!但你根底儿里,还是咱庄稼人的孩子。你们不合适,过日子,不成!

豆哥不乐意了,这还考虑到出身了?于是就说:妈你咋还是这种思想?玟玟就算是县长省长的女儿,谁喜欢她她喜欢谁要和谁过日子,没人管得着!而且,这都还半个月都没有,咋就知道不合适?不试试咋知道不能过日子?

表婶尖刺刺地从喉咙吸溜出一口痰来,很响很重地吐出去。玉米已经开了天花,风一吹,细沫子般的东西满空里飘扬,要是进了人喉咙,难受极了!表婶这一口痰,八九成就是说话的时候不小心进了点天花细沫。

阳光一下辣起来,豆哥额头冒汗,滴圆的汗珠顺着眉毛,朝太阳穴那边滑过去,然后又乖乖地遵循地心引力,向下流去,掉在地里,立时就被吸收干净,没了踪迹。吹起了一阵阵风,玉米地仿佛芦苇荡,微微起伏,天花细沫夹杂在风里,往人身上黏,痒的难受。豆哥忍受不住,反手伸进后背,短秃秃的指甲在皮肤上来回刮,汗液混合着的污垢、碎小的泥土微粒,还有天花细沫,都刮进了容量狭小的指甲盖里。

这时,表婶又说:豆娃儿,你上心玟姑娘,跟你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但你记着,缘分天注定,不能强求的。我这是给你早早提个醒,你要好好记着。

话到这里,豆哥没有再说什么——也没什么可以再说,只回:晓得了晓得了,快点锄完回家吧,太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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