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上过幼儿园,我对集体生活特别珍惜。听课很专心,和同学们相处得很愉快。
大概是七六年十二月底吧,妈妈说父亲要带我和妹妹回大连老家,过完春节才回来。
“我不去!我要上学!”
我回答得很干脆。妈妈穷尽各种理由,仍无法说服我。最后生气啦,说:
“你不跟着去,小心爸爸把你妹妹弄丢了!”
这下我得去啦!我们家不能没有妹妹呀!
妈妈给我和妹妹缝了全新的棉衣棉裤,再加一双塑料底的棉布鞋,一顶“风雪帽”。我们就这样跟着父亲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父亲除了给我们买吃的,基本不搭理我们,就这么自个儿坐着。我给妹妹讲故事,陪她玩儿,陪她上厕所。没过多久,和左领右舍都玩上了,火车上的漫长时光好像过得快了些。
过了贵阳,天气越来越冷。等到进入湖南境内,树枝上、屋檐下,都挂满了冰泞。晚上父亲总是把他穿的军大衣给我和妹妹盖上。
火车在长沙靠站,父亲交待我照看好妹妹,自个儿下车买砂糖橘。我透过车窗往外看,几百号彪形大汉拼尽吃奶的力气往一间房子里挤,时不时有人提溜着纸袋大叫大嚷挤出来,人群被冲散,立马又蜂拥而上。
“呜……呜……”汽笛长鸣,接着,火车咔嚓咔嚓开动了。我回头一看,糟糕!不见父亲踪影!我拍着窗子大叫大嚷:
“停车!停车!我爸爸还没上来呀!停车!停车!”
火车哪会停呀?我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办好。左领右舍也替我着急。突然,我看见父亲提溜着两个纸袋,小心翼翼地从下面一节车厢的过道朝这边挤,忍不住拍着手跳起来:
“我爸爸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嘿!你可真有把好力气!我们根本都挤不进去!”
听着邻座的叔叔夸父亲,我的内心还真有些小小的自豪感呢!砂糖橘真好吃,冰凉冰凉的甜,仿佛渗进了心窝子。
终点站“北京火车”站到了。本来父亲想把行李寄托在火车站,带我和妹妹去天安门的。托运站关着门,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不无遗憾的人们。而我们的行李是父亲亲手做的两个“躺椅”,实木的,很沉,哪能再背到天安门啊?父亲找了个位子坐下,说天黑才能坐上去大连的火车。而我们,早就被上上下下的扶手电梯吸引了,迫不及待地冲过去,和其他小孩儿一起玩儿:要么顺着上行的电梯使劲儿往下跑;要么顺着下行的电梯拼命往上跑……好不容易上了火车,刚坐稳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被叫醒,看见几个大人,有的帮拿东西,有的背着我和妹妹往外走!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路面上的积雪也没过他们的膝盖。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响,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每天早上,奶奶总是用铁锹把头晚下的雪铲到两边,堆成了厚厚的雪墙,像极了“地道战”。房檐下的冰泞都快插进下面的雪地里啦!水缸里的水全部结成冰,取水得用凿子和钉锤。冰天雪地的旅顺口,完完全全是个大冰窖,零下20℃’冷得透彻心扉!尽管家里烧着土炕,我坐在上面仍感觉不到一丝热气儿。只有供销社黑漆漆的铁管子散发出的热气儿,能让我感到温暖。
一次走亲戚,走了好远好远……堂妹丽蓉一个劲儿哭,说手冻僵了,他爸爸牵着她,一直走在后面。我也冷啊,不敢说,就一个劲儿跟着男孩子们往前跑,风象刀子一样割着我的鼻子、眼睛、眉毛……脸早就麻木了,大脑也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快点,早点进屋……等到了亲戚家,丽蓉伸出一双小手,肿得跟馒头似的,乌青,还有些透明……
左邻右舍们都稀罕奶奶家来的两个昆明人,总是跑过来打听这,打听那的。每当我们俩的标准昆明话一出口,准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一、二个星期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我想上学啦。每天早上,跟着堂妹跑到学校,满怀羡慕地目送她走进校门,我就自个儿回家,坐在炕上的小方桌前,按照老师平常的要求,学生字,读课文,算算数。连后面没学过的部分,也无师自通啦。父亲不知去哪儿啦?妹妹成天跟着堂哥堂妹在外面跑……我开始想家啦,小米粥吃不惯,羊肉饺子一股腥气,难以下咽……还好奶奶有大连苹果给我吃,我基本靠水果养着……
那一天,不知咋的,发起了高烧,怎么也退不下来,他们把我送进了医院。第一次住院,充满了好奇,打针都不觉得疼,护士们喜欢我,因为逗我说话实在有趣……医院的伙食我喜欢:白米稀饭和馒头,再配点卤腐和咸菜,活脱脱昆明的味道!连妹妹都每天跑来蹭我的“病号饭”吃。同病房的奶奶,什么都不吃,她女儿常常把她那一份分给我们。医院很温暖,听说有暖气。大概一周左右,我出院了,状态不错。
一天早上,我读书读得入迷,堂弟悄悄爬到我背后,一把把我推到在炕上,还顺势骑到我背上,把我当马骑!我拼命反抗,竟然把他从土炕上摔到了地上!堂弟哇哇大哭起来。父亲从天而降,不问青红皂白,扑过来就给我一顿揍,我委屈得大哭起来,还好老姑护着我,父亲这才住手。我跑到一边,边哭边给妈妈写信。我把写好的信叠起来,交给老姑,请她帮我寄给妈妈。大概是那封信写得太可怜啦,父亲收拾行装,提前带我们回家。
从大连坐轮船到上海,又是第一次。船舱很小,放了两张高低床。我带着妹妹满船的“转悠”,还跑到了甲板上。工作人员说危险,硬把我们带到餐厅看电影。妹妹晕船,吐得好惨。
父亲的好朋友胡叔叔到码头来接我们。胡叔叔格外地和蔼可亲。他带我们参观“17层的摩天大厦”,我仰着脖子数啊数,还真是17层,原来房子可以那么高唉!他带我们逛黄浦江,吃了许多好吃的。在参观“上海糖的制作”过程时,他们不见了!本来我想去找他们,后来想想,应该站在原地等他们来找我才对。我继续看我的,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妹妹也丢了两次,幸好及时发现,也没落下多远。
想买上海糖,那可是个力气活儿!眼见父亲和胡叔叔一次次挤进人群,又一次次被里面的人挤了出来!人潮进进出出,父亲终于放弃了,胡叔叔也垂头丧气回来了。上海给我留下的映像,是橘黄色的。
回到家,妈妈一个劲儿为没买到上海糖感到遗憾,因为那是多少个家庭的期望啊!妈妈还说,父亲有十年没见到爷爷了,本来说好春节见的,连同我和妹妹这两个远在昆明的孙女。隔了一天,我参加了一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语文一百,算数75分,5题应用题格式不对,扣了25分。一向严厉的岳老师跟妈妈说,一个半月没上学,能考成这样,看来是块儿读书的料儿!
过了几个月,老家捎信来,说爷爷过世了。我内心有了小小的负罪感,总觉得是我的任性,让父亲没能见爷爷一面。父亲每个月给奶奶寄钱,雷打不动,直到奶奶九十岁去世。
回老家,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与父亲近距离接触。以后要么是父亲出差,要么是我在外读书、创业,直到父亲七十岁从上海退休回昆,才又能常常见面。父亲恪守作息时间,除了妈妈,基本不跟任何人来往。我们每次回家,父亲只管自个儿看电视,不超过半小时,准撵我们:
“走吧走吧!哪来那么多话说不完?”
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来去匆匆。我们和父亲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彼此无法走近。主动权在他,你完全奈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