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铁牛他娘做主把他爹就葬在了自家的地头。悲伤在继续,日子还得一天天往下过。
草草办完丧事后,泪迹未干,母子俩就赶紧张罗着继续耕种。农时一刻值千金,可万万耽误不得。娘儿俩能否填饱肚子全指望这几亩地。
在村里铁牛家是穷酸的,因为是新落户的,村子附近的山梁都被旧户开垦完了。他爷和他爹只好在远离村子荒僻的西梁下开垦了几亩旱地。收成好坏,全靠老天爷的心情。他爹杨根发,做梦都想拥有几亩水浇地和一头耕牛,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铁牛听他娘王春苗说,他出生那天一大早,他娘端着尿盆去茅厕。一出门,只见一只喜鹊“扑棱棱”从眼前飞过。它展开黑白花色的双翅欢叫着,围着他家门前那棵沙枣树转了好几圈,才闹喳喳唱着歌儿飞走了。
大清早遇见喜鹊,这可是个好兆头,他娘心里一阵欢喜。果然,那天晚上他娘就顺利地生下了他,头胎生了个儿娃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那时,他爷还在世,给他取名“铁牛”,这家人做梦都想拥有一头自家的耕牛。
自从有了儿子,他爹杨根发奔好日子的劲头儿更足了。夫妻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旮旯里刨食,起早贪黑地苦干苦熬。遇上好年景,还能剩下些余粮。赶上旱灾或者虫灾,连勉强糊口都成问题。
无奈,他们只能从牙缝里抠搜,把母鸡屁股里掉下的那点骨血看得比金子还贵重。除了年节,自家人平时根本舍不得吃鸡蛋,一个一个地攒下来,凑够个整数就拿去换钱或者换粮食。
幸亏在这个穷山沟里,还有两样能来钱的宝贝,贝母和红花。贝母长在深山老林里,要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才能挖到。
每年春天,在挖贝母的时节,铁牛爹娘都会在天麻麻亮时就双双出发,一个往返几十里山路,他们不辞劳苦,没有一年落下。
与挖贝母相比,摘红花就轻松简单得多了。每年五月,附近山坳里的红花就盛开了,一片片如被人随手抛在山间红艳艳的绸缎。
红花只有三尺多高,适合半大娃娃们采摘,直挺挺站着不用哈腰就能采到。杨根发两口子可不怕被累得腰酸背痛,更不怕被红花的尖刺扎手。他们穷怕了,只要能挣来钱,啥苦都能吃。
转眼间铁牛已经十二岁了,去年年跟前儿,他爹掏空了家底,又搭上一张上好的獾皮,终于喜滋滋地把一头瘦骨嶙峋的公牛牵回了家。
铁牛起初并不怎么稀罕这头牛。它瘦得只剩下干骨头架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铁牛总担心,如果套上沉重的铁犁,这头牛恐怕会被压散架的。
他爹对这头牛却不是一般地珍爱。他挨着西山墙给他搭了个棚,又用一截粗榆木给它掏了个食槽。每天两顿,用细细切碎的麦草和苞米杆再加上一大捧麸皮喂牛。
他又用芨芨草扎了个小刷子,牛吃料草的时候,他就乐呵呵地用刷子给它梳理皮毛,甚至还用手给它挠痒痒。每天夜里,他都要起来一两回,去牛棚里看他的宝贝牛。看到它安然无恙,他才又回去安心地躺下。
开春后,他爹每天都背着手到田间地头转好几圈儿。巴望着能早点儿开犁,好品尝一番用自家牛耕地的滋味儿,那该有多么踏实畅快啊!
一家三口儿抻长了脖子,终于盼来了开犁春耕的日子。却万万没想到,心心念念盼来的好日子刚咂摸出点甜味儿,在开犁后的第三天,他爹就被人抹了脖子。
失去了壮劳力,又没了牛,铁牛他娘只好拉下脸来挨家挨户找人家借牛使。可是,在村里转了一圈,说尽了好话,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回来了。
正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忙春耕,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牛借给她们用。万般无奈之下,她娘一咬牙,一跺脚,决定拿自个儿当牛使。
这几日如果有人路过西梁,会看到一高一矮 ,一瘦一黑两个人影,在山梁下那块旱地里像两只蚂蚁在来来回回忙碌着。
瘦弱的铁牛娘腰弓得像条虾米在前面吃力地拉犁。粗硬的麻绳勒进单薄的夹衣里,尽管绳子下面垫着条厚手巾,麻酥酥火辣辣的痛还是让她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子。她一声不吭,咬牙忍着。
精瘦的铁牛,埋着头哈着腰,在后面卖力地推犁。他呲着牙瞪着眼,因为太过用力,脑门和手臂上青筋鼓胀,好像他的皮肤下藏着一条条蚯蚓。因为使劲用力,他的双脚陷进松软的泥土里,每往前迈一步,都会在身后留下两个深深的脚窝。
铁牛家的看门狗黑子静静地卧在已故主人杨根发的坟前。自从他爹死后,铁牛和他娘来西梁时,总是带着它。他们深深懊悔,以前他爹独自来地里时,没让他带着黑子。那天,如果有黑子陪着,也许……
现在,有黑子守在爹的坟前,母子俩才能安心犁地。每次停下来缓口气歇息时,他们都会扭头看看他爹的坟和守坟的黑子,任由汗水和着泪水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