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奶,就是外婆;舅爹,就是外公。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舅奶的院子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母亲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是第一个出生的孙子辈,虽然是外孙,但舅爹在我家门口放了两万响的鞭炮,庆祝我的到来。父亲常说,妹妹出生时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外公确实有些重男轻女,但舅奶从未表现出任何偏见,她对我和妹妹一样疼爱。
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待在舅奶家,和小姨、舅舅们一起玩耍,享受着全家人的宠爱。舅奶的院子里有几棵花,黄色的棣棠花和白色的木香花,每年都会开得很漂亮。舅奶不喜欢白色,或许是因为她讨厌一切晦气的词语,尤其是“死”和“去世”。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字眼,甚至不愿意用白色的卫生纸。
舅爹脾气不太好,印象中他总是很凶。有一次他在田里干活,让我回家拿东西,我走得慢了些,他就大声训斥我。舅奶总是护着我,不让舅爹太过严厉。大舅身体不好,年轻时得了肾炎,舅爹虽然会责骂他,但舅奶总是偷偷安慰他。大舅虽然体弱,但他用自己的方式疼爱我。记得有一个夏天,他天刚亮就端着一缸油煎的知了猴送到我家,那是我童年最难忘的美味之一。
后来,大舅去世了,舅奶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变得更加沉默,总是避开那些让她感到不安的字眼。小姨家的妹妹读书时,总会省下零花钱给舅奶买好吃的,还会特意用红色的袋子装起来。舅奶总是笑眯眯地接过,但私下里却跟母亲说:“别买了,别破费了,都是白乎乎的色。”
舅奶的院子里总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她会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尤其是萝卜丝豆腐卷,那是我最爱吃的。即使后来她的背驼得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她还是会亲手擀面皮,包好豆腐卷,看着我大快朵颐。舅奶的情绪总是很稳定,她从不表现出极端的喜怒哀乐,她的世界里只有儿女子孙。
我读初中时,有一次回到家,发现母亲躺在床上打吊水。舅奶告诉我,母亲因为和邻居闹矛盾气得头晕眼花。母亲自己却说她是故意的,想吓唬吓唬那些闹事的人。舅奶家就是我们一大家子的避风港,无论好事坏事,大家都愿意往她家里跑。
后来,我读大学时,父亲因为医闹被迫外出打工,舅爹舅奶也被迫搬回了老家。那段时间,我常常感到孤独,尤其是过年时,爆竹声此起彼伏,我却觉得这一切与我无关。小舅妈来喊我去吃饭,她说:“你舅爹舅奶不在家,你父母不在家,你不来我们家去谁家?”
暑假时,我去舅爹舅奶家过,舅奶一边叠着煎饼,一边说:“哎呀,要是能顺着电话线把这煎饼给你妈送点过去,吃口热乎的那该有多好啊。”那时候,舅爹舅奶每天都会做各种家常饭菜,努力照顾我。虽然我住在堂舅舅家,但和表弟们也都成了好朋友。
后来,父母陆续回到了家乡,舅爹舅奶也搬回了村里。有一天,父亲哭着给我打电话,说舅妈不行了,让我回去看看。我给舅妈买了水果,带了红包,她说:“给钱干嘛,你到处都要花钱,在外面工作赚钱不容易。”一个月后,我再回来时,看到的只是舅妈的遗像。我跪在地上磕头,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哭得稀里哗啦。舅奶还是一样情绪稳定,甚至还有点怨怪舅妈走得太早。
有一次,小姨家的弟弟哭着给我打电话,说舅奶腿摔断了。听说是舅爹要揍小舅舅,舅奶护着小舅舅被舅爹推搡撞倒在地。伤筋动骨一百天,幸好没有大碍。舅爹舅奶平时很少生病,每次回老家,我总是要去看看他们。我也跟妹妹说,多看一眼是一眼。有一次去探望老人,舅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妹妹心疼得直哭。
我和几个表兄弟商量着帮老人收拾一下房子,刚装好空调,舅爹就说吹了胃部难受,要求拆走。年前九月,父亲心脏不好住院,我和母亲回老家时第一时间去看望舅奶。她还是会提醒我戴口罩,担心父亲的身体,又担心母亲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没过多久,母亲生病住院,舅奶一直问母亲的情况,我们都瞒着她,直到母亲出院。
母亲本来在苏州养身体,听说舅奶感冒,她急着回老家,说等天暖和点去看望舅奶。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跟母亲视频,结果夜里她就走了……
昨天早上七点,我看到舅奶躺在地上,脸上盖着草纸。我想掀开来好好看一眼,可是我没力气,只能撕心裂肺地哭。我以后再也没有舅奶了。以前每次距离舅奶家老远,我就开始喊舅奶,很多邻居都羡慕舅奶有这么多的孙子孙女疼。坐在灵车副驾驶,脑子里全是舅奶生前的片段。前不久她还一口一个“我小心啊,我小乖啊……”
殡仪馆里,我最后看到了舅奶的整个脸庞,很安详。她躺在鲜花中央,亲人围着看最后一眼,推进了火炉,即将变成小小的一包骨灰。我还想再看一眼,被人架着拖了出来。我和小姨坐在长凳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根本没有办法停止。这辈子,我跟外婆就此别过,以后也只能在梦里见到。再见,她也不会再说任何一句话,毕竟阴阳相隔。
父亲开车提前回家,我再次打开舅奶住过的小房子,还是忍不住哭。我想收住眼泪,看到舅爹一个人躺在床上,我跪在他面前哭:“我再也没有舅奶了……”舅爹也跟着我一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