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一个发生在现代的武林故事,时间久远到人到中年的我已经记不清其中的细节。
但有一句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就是师父说的:“尾安,你记住,你是一个小刺客,不是他妈的大宗师,打不赢就跑,不丢人……”
1
我今年十七岁,身高一米七一,体重一百一十斤,像一根豆芽菜,干巴瘦弱,却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
不熟悉的人总要问我这个名字的由来,我按捺住心中的惊喜,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像是讲别人的故事一般,随口说出自己出生的传奇经历。
十七年前,护士从产房中抱出我,一不小心脚下踩滑,那时还是新生儿的我被抛到半空中,接着像佛一样,稳稳坐了下来,尾巴骨落地的瞬间,口中爆发出嘹亮的哭喊声,仿佛我生来就是要遭此大劫的。护士赶紧抓起我,抱去医生那里检查,结果尾巴骨一点事都没有,后来医生说,可能是骨头有韧性的缘故,像青枝一样,不易被折断。
这样惨痛的经历被张淑芬一遍遍讲述,再由我进行包装宣传,讲得多了,也就间接触发了我幼时的记忆,有些记忆久远到甚至可以追溯到出生以前。
我跟张淑芬讲,出生前,我曾待在一个满是温暖液体的小房间里,伸手摸去四周全是柔软的墙壁,我眼睛像被胶水粘住一般,妄图睁开却始终也睁不开。张淑芬听到后,觉得我在吹牛,故嗤之以鼻。
再后来,我记得去过竹林,在那里一个人待过一阵子,竹林很黑很冷,后来又见到光了,暖暖的黄光。
张淑芬一惊,不得不仔细端详了我一眼,这么一瞥之间,又不得不承认我的记忆属实。
可是,她始终不忍心当面告诉我,因为她当时刚生下孩子,我的亲生父亲又不知所踪,她在初秋的一个傍晚,把我抱进了竹林,打算遗弃我。
这个差点遗弃的事,是后来,我在她日记本里发现的。
2
竹林在鸡鸣镇的边缘,竹子一大片一大片地茂盛生长,像绿色的绒毛,簇拥在田野四周。其中西边的那片竹林最为广阔,从下往上覆满了大半座山头。
死掉的猫或狗会被镇上的人拖到这里,狗埋在地里,猫则挂在竹林里的树上。
树虽不多见,但还是有,都是松树,树底铺着一层柔软的松针。
张淑芬抱着我走在上山的小径上,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挂着干瘪猫尸体的松树,以及紧挨坟头的树,不符合她的预期,自然都被张淑芬避而远之。
她在竹林里逛了好久,竹叶上停留着最后一只秋天的蝉,嘶哑着喉咙鸣叫了几声,襁褓里的我睡得香甜,偶尔动一下小手或小脚。
张淑芬最终为我挑选了一棵漂亮的松树,树姿态挺拔,生长趋势昂扬。她腾出一只手,把树下的松针拢了拢,努力做出一个小窝该有的样子,接着她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把我从怀里端了出去,像端一盘贡品一样,慎重地放进窝里,再取出布袋里的一把花雨伞,撑开搁在小窝上面。
头顶的蝉叫完最后一轮,从竹叶上掉落,四周安静了,她站在树下,心怦怦乱跳,她不知做这些有何意义,一如她不知生下我的意义。
天色越来越黑了,我依旧沉睡着,还好没有哭闹。张淑芬一狠心,紧赶慢赶地走下山去,一路上没有回头,她很快走出竹林,站在田埂上,太阳把最后一丝黄澄澄的光洒在稻子上面,眼前是一片完全金黄的稻穗。风刮过来,稻子齐刷刷地朝她倾斜,田埂边的几株稻穗抚在她的小腿上,有些刺痒。
满面通红的张淑芬站在田埂上,微闭着眼,鼻翼扇动了一下,两下,像做梦一般,情不自禁地嗅着空气中的稻香,那是一种带着成熟,带着希望的味道。
3
耳畔依稀传来我的嘤嘤之声,张淑芬这才从梦中惊醒,回头一看,身后的竹林此时像一头黑色猛兽,似乎正张着大口,吞噬着一个婴儿的生命。
在她的想象中,此刻我身下躺着的是松针做的刺骨摇篮,耳畔听到的是坟头的窃窃私语,以及穿过死猫胸腔的风铃之声。
她不得不正视自己了,是不是过于狠心了,母爱就在那一瞬间,在那深深呼唤中逐渐升起,她张开双臂,伸出羽翼,穿过田野,再次走进竹林,让竹叶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胳膊上,像着了魔似的,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棵松树。
张淑芬威风凛凛地赶过来了,脸上还挂着鼻涕和眼泪,躺在地上的我也是如此。张淑芬将乳头塞进我口中,乳汁滋润了婴儿干渴的喉咙。
喝完奶后,我又不知深浅地睡着了,张淑芬抱着我,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身体晃着晃着,脚步一点一点往下挪,不自觉地先走下竹林,再穿过田野,跨上阶梯,走在了乡镇马路上,她就这样把我抱回了屋里。
小屋是张淑芬刚租的,农村的自建房,她原本的家在村里,离镇老远,大着肚子的时候,她就让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了,生了孩子以后,她更不能回去,回去只会让他们一辈子低头。
她租房子是为了在镇上打工挣钱,屋里只摆着几件简单的家具,床上放着被褥和她的几件衣服,窗户上没有安玻璃,只用报纸糊了两层。
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张淑芬小声唱起了摇篮曲,作为婴儿的我吮吸着一根小手指,面容沉静,地上的影子逐渐蔓延开来,往后这个画面也总是会在张淑芬的眼前浮现,让她感到伤心,也让她感到甜蜜。
4
后来,张淑芬在小镇客运站的出口处安了一辆平板车,车上码着新鲜或不新鲜的水果,她计划以卖水果为生。
生意不好的时候,水果卖不完,也吃,从小学开始,我就吃过长了斑点的香蕉,以及散发出酒香味的橘子,它们一筐一筐地被放在客厅,刚吃完这一筐,下一筐就被搬来,始终不见停。
我念完初中以后,就打算辍学去打工了,我学习不怎么样,看书让我头疼。
张淑芬劝我,社会会更让我头疼,然后就让我去读技校了,嘱咐就算混日子也要把它混下去。于是,张淑芬继续卖着新鲜或不新鲜的水果,供我读书。
我今年十七岁,已经在技校学了两年,说是学,其实跟玩儿差不多,刚开始是学修车,后来我觉得握扳手苦,就转去导游专业了。
我在技校交了一朋友,叫李贝,也是单亲家庭出身,我们有了这层背景,共同话题便更多了。我们要么携手出入网吧,要么躲在对方家里的柜子里打游戏机,我被张淑芬抓住好多次,揍了也不长记性。
其实,我跟李贝是在军训那天一见如故的。军训的前一天,班主任通知所有男生要提前剪平头,第二天军训,只有我和李贝两人是平头,剩余男生全顶着各种发型,在教官眼皮底下搔首弄姿,最后通通被拖到一个老师傅手下,几下子给推成了平头。
队伍里的我同李贝相视一笑,交换了个得意的眼神,接着双方低下头,居然都有一点害羞的样子。
5
我在家是待不住的,总是找各种借口出门。
张淑芬一问:“去哪儿?”
我昂起头,啃着一个变成锈色的苹果,面不改色地说道:“同学过生日,喊我出去玩。”
“哪个同学?”
“李贝。”
一天中午,我和李贝经过张淑芬的水果摊时,被尖锐的叫声喊住了。
张淑芬一改往日张口就骂的风格,笑盈盈地问道:“你就是那个一年过四次生日的李贝?”
我为之一惊,以为我妈记不住,结果还记得如此清楚。
李贝看了一眼我,很快反应过来,嘻嘻一笑,解释道:“阿姨,那个……我生日多,有农历的,新历的,还有闰的,不闰的,加起来差不多就有四次了。”
听到这番辩论,张淑芬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当着我朋友的面发火,只好挥挥手,让我俩离开。
这边我对张淑芬的生气不以为然,我早已习惯了,再说,我还在生张淑芬的气呢,早晨叫她多拿十块钱的零花钱,她都不肯,犟着让我滚蛋。
我俩先去台球厅待了一下午,待到太阳快要落山时,再钻出台球厅,打算通过石桥过河,去对岸便宜的网吧包夜。
没有重要的事,不急,我们都以极其浪荡的走姿在镇上闲逛,轻易成为众多乡镇小流氓中的一员,我们都瘦得像小鸡,行事吊儿郎当,倒也配得上“流氓”的称呼。
我们走到桥的东侧,一人买了一个烧饼,我要的甜烧饼,李贝则习惯吃咸的。
烧饼摊是汪伯的,他五六十岁的模样,看不出确切的年纪,反正从我念小学开始,汪伯就在桥这头摆起了烧饼摊,当时他脸上就皱巴巴的,看起来一把年纪,到我念初中的时候,他还是看起来一把年纪。不变的还有他胸前始终围着的那件蓝布罩子,虽陈旧,但却洗得干净。
6
我们握着烧饼走到石桥上,一边下桥,一边争论着咸烧饼和甜烧饼谁更正宗,更好吃,李贝停住了,指了指对面,也就是桥的西侧,问道:“你看,那是不是你妈?”
“是我妈。”我说。
张淑芬当时正弯腰抱起一筐苹果,她似乎计划用新鲜的苹果替换掉车上那串软掉的香蕉。
我啃着烧饼,眼神木然,已经猜到她接下来的想法了,令我头疼的想法:香蕉可以带回家,打成汁,给我喝,补充维生素。
她的计划多,也喜欢做计划,我常在她的日记本里看到各种计划书,什么夯实基础计划,三年计划,五年计划,可怕的是,她还真咬着牙,一点点把它们完成了。
还有,我也不是故意翻看她的日记本的,实在是太容易被看见了。日记本被她随意地放在油腻的餐桌上,封面沾着米粒和红油,餐垫不够的时候,偶尔它也会被垫在一口砂锅的屁股底下。
其实,垫不垫都无所谓,餐桌上的红漆已经斑驳,手一旦放在上面再挪开,挥一挥手,总会带走一片油漆渣。
中午一般是我一个人吃饭,张淑芬在车站守摊位,我无聊的时候,总喜欢翻翻张淑芬的日记本,想看看她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7月23日,晴。啊,天气真好呀!今天中介带我们俩看了房,看见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我和臭小子以后的家了。跑了两个月,终于找到家,虽然房子有点破,但阳台采光好,累了可以在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2月15日,阴。哎,今天天气不好,生意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但想着臭小子还有一年要毕业了,我的不高兴就少了一点点。我计划等臭小子技校毕业,工作了以后,再干几年,给他存点老婆本。”
“5月23日,雨。今天臭小子又惹我生气了,我念叨他两句,他还不乐意了,垮着脸出门了。哼,等他找到媳妇,我就从房子里搬出来,租个单间,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就不去臭小子那里凑热闹了,免得他嫌我烦。”
房子前些年已经买好了,买房钱是张淑芬卖水果一点一点攒出来的。一套二手房,面积不大,两室一厅,但住我和她已经够了。我从心底佩服张淑芬,但她一念叨,我也从心底烦她。
我把日记本合上,本子正面写的是每日账单,日记则是从后面倒着写的。我笑了笑,张淑芬的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但也看得清,甚至很少有错别字。
我想,也许她每日写日记,这也算是一种宣泄吧,有些话要说出来,否则压在心头就过于沉重了。
“那还过去吗?”李贝的话瞬间把我从红餐桌和旧本子的回忆里扯了出来。
“她怎么把摊位挪到桥头了?难道今天车站的生意又不好?”我有些疑惑。
我站在桥中间不动,我想,现在走过去,被张淑芬看到后,必定又要挨一通臭骂,还不如站在桥上看会儿风景,想想其它的对策,况且网吧又不是只有对岸的一家。
吃完烧饼,李贝从口袋里抽出口香糖,递给我一片,我俩嚼着这薄薄的一片橡胶,等到丝丝甜味凑到舌尖之时,再趴在石栏杆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咸甜烧饼,孰优孰劣的问题。
桥的西侧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凝神再听,还混合着刹车声以及马达的轰鸣声。
我们踮起脚尖一看,先是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飞驰而来,开得横冲直撞且歪歪扭扭,所到之处,扬起一阵阵黄土,接着后面跟来了一辆黑色轿车,车身干净,散发出威严的气息。
我和李贝以为镇上破天荒来了个大人物,互相交换了个得意的眼神,吐掉口中嚼得寡淡的口香糖,赶紧瞪大双眼,心无旁骛地原地候着,此刻,烧饼咸甜的胜负结果已然不重要。
7
前方道路还在维修水管,一半路被封住了,恰好拉货的大货车又在一个门面前卸货,把路完完全全堵住了,一箱箱矿泉水被抬了下来,搬货的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流水线工作。
于是,风驰电掣且当当作响的面包车被迫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两男一女,神情慌张,四处张望,好像在找逃生的出路。
我注意到,面包车车身印着四个大字“关越琴行”,黑色轿车也停了下来,从驾驶位下来一个黑衣男子,把我吓得够呛,这大汉差不多一米九高,虎背熊腰,身材壮硕,走起路来像一阵黑风,脸色铁红,左眉中间有一道疤痕。
车停在张淑芬的摊位前,黑衣男刚才猛地推开车门时,恰好推掉了摊位上的一箱苹果,苹果滚落在地,黑衣男的大脚抬起落下,一脚踩碎一个,地上一片苹果屑,拢共碎了七八个的样子。
“先生,你弄坏我的苹果了。”张淑芬跨上前,揪住了黑衣男的衣袖,怎么都不松手,看样子,她是想要赔偿。
黑衣男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低头看张淑芬一眼,或许在他眼中,张淑芬同一个苹果一样,可以轻易被捏碎。所以,他大手一挥,试图挣脱掉这根难缠的藤蔓。
张淑芬被甩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彻底怒了,披头散发地站起来,大骂着冲上前,吼道:“去你妈的,小鳖孙,到鸡鸣镇来仗势欺人了。”
站在桥上的我头皮一紧,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大喊着“不要”冲下桥来,就在那几步之间,我看见黑衣壮汉伸出左手,轻而易举地拎起了张淑芬的衣领,不屑把她地扔进了那堆新鲜或不新鲜的水果里,“咚”的一声,张淑芬再滚落在了地上。
等我大步流星地赶到水果摊时,黑衣男已转身去追逐面包车下来的三人了。
8
我扒开散落在张淑芬身上的水果,张开双手将她扶起来,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吼着:“妈!妈!张淑芬,你可不能死啊!我的老婆本,你还没攒够啊!”
张淑芬听到熟悉的嚎叫,努力睁开双眼,奋力抬起手臂,本意是想扇我一巴掌,结果手指刚刚在我眼角滑过时,便没了力气,砸了下来,那一挥动却意外拭去了我不争气的泪水。
在我眼里,这就是一次温柔的抚摸,虽有些反常,却带给我足够的惊喜,我眼里放着光,口里停止了嚎叫。
张淑芬咳了咳,努力将声音恢复成以前粗鲁的样子,她吼道:“刘尾安,你像个爷们行不?你快去把那个鳖孙给我抓住,让他赔钱,老子现在哪哪儿都痛,肯定骨折了。这下完了,躺医院,既耽误工夫,又浪费钱。”
张淑芬咳嗽两声,侧着头吐出两口带着血水的痰液,第二口吐得不顺利,粘在了下巴上,她用手背擦了擦,再伸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我的心疼了一下。我知道,她粗鲁了一辈子,希望在儿子朋友面前,表现得稍微体面一点。
李贝趴在旁边,也附和道:“对,刘尾安,你先去抓住黑衣男,这要紧,否则他跑了,就没人赔医药费,还有这一摊子的水果呢。”
我跪在张淑芬面前,睁大双眼,半信半疑,我第一次没了主见,尽管生活中让我做决定的时刻并不多,因为大多时候,我都是在游戏里浑水摸鱼,或在现实中随波逐流。
最后,张淑芬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过来,慌慌张张站起来,回头捕捉到黑衣男的一丝身影。
待我离开以后,后面在张淑芬身上发生的事情,则是在我躺在家里一动不动,混吃等死的时候,李贝告诉我的。
李贝说,等我走了以后,我妈的脸颊和嘴唇迅速地白了下去。
我妈还天真地问他,李贝,我头咋有点痛呢?你帮阿姨看看呢,是不是擦伤了……
李贝托着我妈的上半身,往后凑了凑,他一眼就看到我妈的后脑勺,出现一个狭长的口子,在流着汩汩鲜血,旁边的地上,摆着一把带血的水果刀……
李贝当时就慌了,但仍故作镇定地对我妈说,阿姨,头没事的,只有一点擦伤,你放心,你千万不要睡,你还要等着刘尾安给你要水果钱呢……
李贝托住我妈的身体,腾出右手,试图摁住流血的口子,可血依旧从四个指头缝里渗出来,怎么都摁不住。
他抬起头朝四周吼道,他妈的,到底有没有大人呢?大人些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快帮帮忙啊,打120……阿姨,你不要睡啊……
9
当李贝在破口大骂的时候,我竟真的傻乎乎地跟踪黑衣男去了。
黑衣男绕了一大圈,最后追着那三个人通过了石桥,他们来到了桥的东侧,东侧则停留着一辆黑色越野车,穿着西装的司机坐在驾驶位里气定神闲地抽烟,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下车的意思,看样子是比这个黑衣男还要厉害的角色,我一瞬间想到了“江湖”这个词,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三人跑进一条小巷子,黑衣男掏出一把手枪,大吼一声,三人回头,都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这才停下脚步,不再四处跑动,枪暂时起了威慑的效果。
我蹲在一堆啤酒箱后面,扒拉着箱边,壮着胆子通过箱子的缝隙往外瞅了瞅,那三人举起手挨着墙角蹲下来,个个都低眉顺眼,灰头土脸。
三人中有两个面庞比较年轻,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国字脸,另一个是披头散发的女子,面容娇好,剩下的一个就是干瘦的老头,满头白发,看起来他们仨像是一家人。
突然,“嘟嘟嘟”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巷子里响起,响了有几秒了,黑衣男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枪,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手机接了。
当黑衣男侧身之时,国字脸扑上去,从黑衣男手上抢过了手枪,将枪口对准黑衣男的脑袋,决绝地摁下了扳机。
我急忙低下头,我不敢看,只听见“砰”的一声响起,我的心为之一惊。
过了几秒,我探出头来,看见小巷子里的空气中飘浮着一团淡红色的雾气,雾气很快散掉,黑衣男仍站在原地,国字脸却摁着小臂蹲下来,发出尖利的叫喊声,脸上全是痛苦,绝望。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他的右手腕被生生截去了,断口处血淋淋的。摁动扳机的瞬间,手枪就爆炸了,这是一个陷阱!
10
“还好,只炸掉了一只手掌嘛,剩下的那只手,也可以去做琴。”黑衣男挂掉电话,抖了抖沾在衣服上的血沫。
女子瞪大了双眼,忽地站了起来,伸手抓起墙角的一根木棒,挥舞着冲向黑衣男,砸在了他的头上的,“啪”的一声,木棒断掉了,女子握着半截木棒,踉踉跄跄地后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全是惊恐。
黑衣男摸了摸头,接着面不改色地从怀里抽出两根伸缩钢管,自己留一根,他还很好心地扔给女人另一根,女人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的钢管,不知所措。
短短的钢管像鱼竿一样,被黑衣男拉成了大概一米五长。黑衣男握着它,指着女人,然后一下子敲击在她头上,女人头一歪,躲过去了,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躲避。
黑衣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像赶羊一样,不时伸出钢管抽打一下女人的背脊,抽一下,女人就痛得缩一下脖颈,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女人才有力气用手中的钢管对抗一下。最后她跑出小巷,趴在河岸,动弹不得,任由抽打落在身上。
我这时已经爬上了屋顶,趴在房顶目睹这一切,看得我胆战心惊。
干瘦老头出现在黑衣男身后,他手握着一个半截啤酒瓶,锋利的玻璃口子对准了黑衣男的脖颈,老头对准它刺过去,下一秒,啤酒瓶却落了地,他手腕被黑衣男捏住,他随即被扔到了一旁,像只破旧麻袋一样瘫倒在地。
黑衣男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左手拎起老头,右手高举,然后一拳砸在老头的腹部,下一拳砸在胸膛,再下一拳砸在脸上……
老头实在挨不住,挣脱开来,跪地求饶,黑衣男吐出一句话来:“江湖的事,就按江湖的规矩来办。”
11
不到十分钟,三人便被逐一击倒,再一一被押上了越野车。
有人报了警,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在不远处的路上了,我可以依稀听见它们急促的声音。
烧饼摊的汪伯从头到尾,假装看不见,听不见,埋着头,手里和着面。
黑衣男抬脚正准备上车时,眼光瞥见了不远处的烧饼师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下车,几步跨到烧饼铺,拦住了正在和面的汪伯,盯了两眼。
汪伯两手沾着面粉,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黑衣大汉抬起大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响亮干脆,随后大汉一言不发地走了,上了越野车,车一溜烟就开出了小镇,而后,警车和救护车才姗姗来迟。
挨了这一记耳光,汪伯竟然没有摔倒,一半脸红,一半脸白,瞪着眼睛站在案板前,两手依旧悬在半空中。
我急急地从屋顶爬下来,跑到烧饼摊前,一把抓住汪伯的双手哭诉:“汪伯,你没事吧?没事吧?汪伯,我妈被这个黑衣男打伤了,你认识他吗?他把我妈扔了出去,我妈让我找他赔钱。”
“闭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妈被他打伤了。”
“在哪里?”
“桥对面。”
汪伯匆忙伸出双手,在蓝布罩子上蹭了蹭,随即我们赶到桥对岸。此时,张淑芬已被抬上担架,可救护车迟迟未开。
“你们谁是她家属?谁是?”一个医生站在救护车上,对围观的大人小孩儿吼着。
“刘尾安,快过来,你妈不行了。”李贝跳起来,冲我挥动着右手。
众人默默让出一条路来,我跳上救护车,急促的鸣叫响彻乡镇,一阵白光从我眼前闪过之时,一只蓝色蜻蜓缓缓地从座椅下钻出,抖了抖翅膀,穿过窗缝飞走了。
我紧紧握着我妈的手,看着蜻蜓远去,回过神来看她时,她微睁着眼,说着一些胡话。
救护车还没开到区医院,我妈就闭上了眼,闭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尾安,尾安,竹林,活下去……”
“张淑芬……妈,妈,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呀!我不行的!”我嘶吼着,不断摇晃她的身体,可她终究没有醒来,再也没有人会伸出手拂过我的脸了。
12
我从那天以后,便成了孤儿,老山村里的外公外婆很多年前就已断联,于是镇里帮忙主持了葬礼,热心的街坊邻居也来帮忙。
第二天,我妈就匆忙下葬在竹林里,我抱着灵牌,神情恍惚地将大把金灿灿的纸钱从山脚撒到山腰,这条金黄之路,或许可以与她那日看到的阳光稻穗相提并论,只不过一个代表着生机,而另一个注定会被雨水打湿,在泥土中湮没。
我在家里缓了一个月,天天昼夜颠倒,混吃等死,期间只有李贝来看过我,顺便带些吃的喝的来,然后就给我讲了我妈后脑勺受伤的事……
家里的存款足够支撑到我成年,可是,却找不到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警察上门回访了一次,那辆黑色轿车是无主车,琴行面包车却有所在,可琴行一家三口失踪了,大概率就是被黑衣男掳走了,查到最后都断了线索,他们承诺会竭尽全力继续查下去。
说到最后,到访的老警察只好安慰我,好好上学,努力生活下去。
不,我要复仇,我要找到那个鳖孙,复仇!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说到复仇,自然不能傻乎乎地赤手空拳送人头,总要有一点技能傍身,这才好。那琴行三人所遭受的惨痛,至今让人记忆犹新,我不想自己也被钢管抽打。于是,我想到了汪伯。
汪伯同黑衣男相比,就很一般了,一米六的个子,身高一般,样貌一般,论力气嘛,大概只有做烧饼的时候才有。可是,他却挨住了黑衣男狠狠的一掌,我隐约觉得,这个汪伯跟江湖有关。
等下一次李贝送来一箱鲜花月饼时,我啃着月饼,就跟李贝说了想拜师学艺再复仇的事。李贝第一时间表示了支持,并且热情周到地把月饼盒子盖上了,说要借花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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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发生以后,汪伯的烧饼摊依旧在桥东风雨无阻地开着,生意不错,似乎他对挣钱有很大的兴趣。
等两个买烧饼的客人离开后,李贝主动贴上去,捧着月饼盒殷勤地说道:“汪老,我们想拜托你个事。”
汪伯抬起头,问道:“啥事?”
“汪伯,就一件小事,刘尾安想拜你为师,学点功夫,然后向那个黑衣猛男复仇。”
“哼,我会什么功夫,不过是一个臭卖烧饼的。再说了,你个小毛孩子,复什么仇?”汪伯不屑地说道。
“我不是孩子了,再过几个月我就成年了,我要复仇!”我推开李贝,笔直地站在汪伯面前,双眼噙着泪。
“对,你不是孩子,已满十六周岁就可以负刑事责任,法制社会,别扯这些,天下不公,自有法律去衡量。”汪伯回应道,“好好活下去,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妈……被那人打死了,我是孤儿了,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他妈的,一分,一秒,一小时,一天地给我熬过去,我不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吗!”汪伯怒吼着,把一团面块儿扔在了案板上,站在摊位前,牙冠咬得死死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汪伯,我要复仇,我都看见了,你挨了黑衣男的一巴掌后,全身纹丝不动。”
“这事莫再提。”汪伯睁开眼睛,叹一口气,说道,“既然你都看见了江湖的一角,那就试试吧,江湖行走,鞋一旦沾水,就没有再干的时候了,想清楚,莫后悔。”
我激动得跳起来,大喊几声:“绝不后悔,谢谢,谢谢汪伯。”
李贝补充道:“哎,怎么能叫汪伯呢?应该叫‘汪师父’。”
“对,谢谢汪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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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整天忙着卖烧饼,一般到了傍晚以后,才有空让我学习基本功。他一边数着钱,一边指挥我扎马步,绕着小镇跑步,举磨盘……
虽然是夏末,但傍晚天气还是很热,我还没跑几步,就中暑躺在地上,奉师父之命跟在后面的李贝,扔下自行车,跑到跟前一顿掐一顿灌水,这才把我给弄醒了。
我醒来之后,站起来想继续跑,胳膊和腿却不听使唤,在打颤。
我瞪着眼睛,一步一步缓慢上前,喉咙发出如牛一般的喉喘,抬起灌铅般沉重的脚,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我在生自己的气,因为我发现,自己一开始雄心勃勃的复仇勇气和底气,像滴落在水泥路上的汗水一样,每天都在绝望地蒸发,最后会一点都剩不下。
李贝看不下去了,只好拉住我,吼道:“你不要命了?”
我挣脱开李贝的手,埋着头死死盯着前面的一棵树:“快到了,快到了……”我的双臂在胸前无力地晃荡着,偶尔两只手掌还会砸向大腿。
李贝只好跟着我,轻声劝道:“你即便再愧疚,也不应该这样折腾自己,阿姨在天上看见了,会有多伤心呢。”
我愣住了,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难过地抹起泪:“我没用,跑几步都喘得像牛;我没用,读书读不好,还经常惹张淑芬生气……”
在小镇的乡村公路上嚎啕大哭一场过后,我这才算是活过来了,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好了,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贝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是我十年都没练好功夫呢?”我拖着鼻涕问道。
“你放心,兄弟我一直陪你,陪你到最后。”李贝拍了拍胸脯,他似乎从未怀疑过我的恒心和勇气。
“要是一百年都没学会呢?”我又凑过去,腆着脸试探性地问一句。
“刘尾安,我给你脸了吧?”
“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的……”我笑着摸了摸头,又挣扎着爬起来,往那棵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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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此没日没夜地练习着跑步和举磨盘,两个月后,我跑完了乡镇马路、竹林小路,也学会了翻越小镇形式各样的屋顶,蹲在屋顶上看日落时,我发现胳膊上腿上的肌肉变得越发结实。
一天,我翻越了竹山,在山的背后,发现了一个荒废的方方正正的仓库,门口挂着沾满灰尘的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鸡鸣镇粮仓”,大门的锁已经锈掉,我轻轻一推,门便打开了。
一股粉尘扑上来,带着一丝水泥的气息,门口搁着几包编织袋,大概里面装的就是水泥,后面有几个脚手架,都乱七八糟地重叠在一起。
窗户的玻璃全碎了,墙上剩下几个洞口,阳光透过高高的洞口射进来,照在了挂在灯泡上的破布上。
整间仓库,一大半都搁着杂物,上面灰尘的厚度显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我在里面晃了几圈,没有其它什么有趣的发现,便又翻越竹山回去了。
师父的家就在小镇的末端,一平房加一小院,抬头能见山,出门能见河。
这是我第一次来师父的家,我有些手足无措,安静地蜷缩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
“你知道,你为什么打不赢黑衣男吗?”师父躺在躺椅上问道。
“师父,我没跟他打过。”我抬起头答道。
“你不要插话,因为你太弱了。”
“师父,这我知道。”
“你跑了两个月,感觉如何?”
“全身都轻盈了,但一想到我妈,就又重了下去。”
“不要想太多,想得越多越痛苦。接下来,为师依次教你自创的拳术、棍术、剑术。”
“为啥不学枪?”
“法制社会,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主要是我搞不到枪。”
“要是他拿枪对着我怎么办?就像上次我在巷子里看到的。”
“所以,我就是先喊你学会跑步,跑不赢就完蛋。还有,复仇,你最好用剑,偷偷摸摸背刺,一刀致命,打持久战,你不行,接着,踏上逃亡之路。”
“为啥要逃?”
“哎,咱们暂且不论你是否会行刺成功。第一是一旦发生江湖恩怨,冤冤相报,永不停歇;第二就是背负命案,警察也会追捕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那这些天,我就先传授你拳术,中国拳术门类众多,理论说多了你也记不住,先学会这十六招,你看我比划……”
师父从躺椅里腾起,站在院子里,起势,跨步,捏拳,击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看清楚了吗?”他突然回头一问。
“师父,太快了,你要不再打一遍?”我怯怯地问一句,随后,小院里再度响起拳头滑过空气的嘶嘶声。
16
日子在拳打棒击中缓缓流逝,除夕夜,我陪着师父一起上街买年货过年。
大街上,我看见有个男生捧着一束鲜花,送给眼前的女生。
“哎,好尴尬啊。”我不禁感叹一句。
“典型直男,和我以前想法一样,不过现在我有点变了,对女孩子来说,有些废话还是要说一说,有些傻事还是要做一做,人不能过得太计较太明白。”出乎意料的是,师父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我对师父倍感陌生。
“哇,师父,‘直男’这个词你都知道啊。”
“我还是没有那么落伍。”师父看了我一眼。
我们买了一包饺子,两斤酱肉,一瓶白酒,喜滋滋地赶回小院。
“你们终于回来了。”李贝眼睛一亮,对着我们傻笑。
李贝穿着一件军大衣站在院里,衣服很长,快到他的小腿肚子了;也很大,怀里鼓鼓囊囊的,看着像个孕妇。
他鼻尖通红,嘴唇有些发白,双手交叉捂在两只肥厚的袖口里,脚一下一下跺着。我走近才看见,他头发上肩上垫着一层薄薄的雪。
“这么冷,进屋呀。”我用牙齿咬住食指指尖,迟钝地摘下右手的毛线手套,掏出兜里的钥匙准备开门。
“不了,这是我爸给的酒,晚上师父喝得尽兴点。”李贝又笑了笑,哆哆嗦嗦地把一个瓶子塞到我手里,继续说道,“今晚,我就失陪了,老爷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行,你快回家吧。”师父挥了挥手,我俩目送李贝离开。
“师父,这是好酒哩。”我低头惊叹一句。
“天冷,进屋吧。”师父迅速地掏出钥匙开了门。
炉子里的火很快燃了起来,越烧越旺,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吐着水泡。
“师父,你吃多少饺子?”我掀开锅盖,准备放饺子。
“十个吧。”师父取出一张折叠桌,安放在炉边,再找了两个小凳子,一边摆一个。
两碗饺子煮好了,被端到桌上,饺子下面垫着几片青菜,面上浮着几滴红油,看起来不错。
我握着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匆忙送到口中,一咬,下一秒就又吐回碗里。
“好烫,好烫!”我用手扇着嘴巴,瞟着旁边摆了一杯白水,又一口饮完,然后惊呼道:“好辣,好辣!”
“你喝的是酒啊,这才是水。”师父笑了笑,把一个茶杯推过去。
17
饺子下肚后,师父就着酱肉,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窗外,今晚月色不是很明亮,看月,还是要等正月十五。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父,那个黑衣男,为啥要扇你一耳光呢?”
师父眼里断了思乡之情,放下酒杯,答道:“不是说的莫提此事吗?”
“师父,我今天生日,凌晨过后,我就十八岁了。给我个面子,满足一下我的生日愿望嘛。”
“哦……说来话长,因为我曾经扇了他师父一耳光。”
“啊,这样啊……那个,师父,你听过一万小时理论吗?”
“啥?”
“说的就是在一个技能上练习一万小时以上,人发生质的改变,就可以成为大师。你看,我这样练下去,可以成为一代宗师吗?”
“你觉得呢?”
“我不信。”
“我也不信。”
我看着窗外摇摆不定的黑色树枝,又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呢?”
师父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已经忘了武馆,忘了江湖。不过,就像佛法一样,言偌大的须弥山纳于芥子之中,招式精妙,江湖大概也是无处不在。”
师父喝了一口白酒,笑了笑,露出一枚金牙。
我好奇地盯着金牙,问道:“师父,你起早贪黑挣这么多钱干啥呢?”
“挣了钱,四处旅游,老家已经没人等我了,等我看完祖国的大好河山,就去他们在的地方。”
“他们在哪里呀?”
“这下面。”师父指了指脚下的地,接着端起一杯酒,倾倒在地上。
一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师父,我俩在沉默中烤着火,炭火则在黑暗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18
又过了大半年后,我的拳术,棍法,剑术都练得有模有样了。天气越来越热,我在小院里挥舞着长木棍,复仇的火焰在心里越燃越烈,脾气也有些暴躁。
师父看在眼里,托江湖人情,辗转几路,最终找到了这个黑衣男的大概活动范围,在一千多公里的另一个省,A省。
找人也需要时间,不能坐以待毙,我想了一周,决定前往A省寻找黑衣男。
在高铁站大门口,师父取下背在身上的一个长条布袋,递给了我,嘱咐道:“徒弟,你带上我家这把祖传的剑,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你随时记住,你是一个小刺客,不是他妈的大宗师,要一招毙命,一招毙不了命,就跑,这不丢人,活命要紧,别逞强,听见没?”
“听见了,师父。”我双手接过布袋,抽出里面的金属,发现那是一把泛着青光的剑,我看了一眼,再把它放回布袋里。
“去吧兄弟,有消息了,记得给我们打电话。”李贝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三人装作体面地告了别,我抹了抹眼睛,背着行李进了高铁站,李贝和师父则赶往不远处的公交站等车。
然而,十分钟后,我就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哎,你怎么出来了?”李贝惊讶地看着我。
“不让带剑,过安检的时候被拦下了。”我把手从李贝的肩上挪开。
“哎,我落伍了。”师父拍了拍脑袋。
“把剑给我,你赶紧上车,在A省找到落脚点后,我再把剑给你快递过去。”李贝着急地对我说道。
“不急,我刚把票退了,因为我刚在手机上看了一眼飞机票,竟然还要便宜点,我决定去坐飞机。”我笑了笑说。
19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我跟着前面的乘客小心地登了机,然后找到座位。
刚坐下,发现邻座乘客是一位琴,真的是一把大提琴,据空姐说是主人不放心快递,也不放心托运,所以直接给琴买了一张机票,飞机落地后,会有专门的人来接它。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来接这把大提琴。
下了飞机后,我跟着抱着大提琴的机场工作人员走到地下停车场,一辆熟悉的越野车停在前面,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车前抽着烟,工作人员亲手把大提琴交到了另一个不抽烟的黑衣男人手里。
我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听,听见抽烟的人说道:“武馆最近事情多,你多留意一下。还有,师傅特意嘱咐过,这把琴是老太太送给孙女的,切勿伤到它一丝一毫。”
“知道了。”另一个男人答道。
熟悉的声音刚出,一股热血涌上颅顶,我震惊了,这就是黑衣男的声音。
还没踏破铁鞋就找到人了,我不管不顾地背着背包冲到越野车前,举着拳头要砸在黑衣男的身上,像一个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全然忘记了那些招式。
可是,下一秒,我就被黑衣男一拳头打倒在地,地上扬起一阵灰尘,黑衣男下一拳头又要挥过来时,我灵巧地转身躲过了。
“停下!小孩儿,你为啥要打他?”西装男叫停了黑衣男,走上前假模假样地问道。
“他把我妈打死了。”我恨恨地站起来。
“真的吗,老疤?”西装男转而问黑衣男。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黑衣男想了想,说道,“我只是推了她一把。”
“嗯,我知道了,按江湖规矩处理吧,先下战书。”西装男继续说道,“你应该能够处理的,别节外生枝。”
西装男上了越野车后,老疤像一面墙,堵在那里,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纸和笔,丢到我面前,说道:“这段时间我没空搭理你,你写战书,具体时间地点,最好是一个月后,到时我再与你会面,不论生死,一决高低。”
我哆哆嗦嗦捡起笔,尽量抑制住愤怒,在纸上写下:“下月农历十五,傍晚六时,鸡鸣镇废粮仓,不论生死,一决高低。请战人:刘尾安。”
“好小子,有种,到时候正好会会汪烧饼,上次走得匆忙,只留下一个耳光,便宜他了。”老疤把纸放进口袋里,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20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小镇的,全程恍恍惚惚,闷在家里,我总是想起老疤那一拳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我一年的努力不堪一击。
几天过后,我才垂头丧气地出现在师父和李贝面前,告诉了他们下战书的事情。
“好歹实战一回,有了一点经验,你的优势是比他灵巧,以快取胜。还有,这事总要解决的,你不必过于忧虑,打不赢就跑。”师父安慰道,“放下恩怨仇恨,一切皆轻。”
“放下,就可以了吗?”我反问道。
“对,师父说得对,放下。”李贝补充道。
在等待的一个月里,我觉得日子过得好慢好慢,我只有跑起来,木棍舞起来,才能感觉时间过得稍微快一点。
次月正月十五到了,我背着师父给的剑,提着一根长棍,一个人前往废粮仓。
我摁了摁门口的开关,电灯没亮,还好今天日光充足,仓库还算亮堂。
门口有一片空地,似乎被人提前打扫过。以防万一,长木棍靠墙放着,我找来一团麻袋,抱着剑盘腿坐在上面,闭上眼,静静地呼吸着,感受着光线的移动。
身后的脚手架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双手握剑,像猫一样,以极其轻盈的步伐绕到脚手架那里,用剑猛地掀开上面的一层蓝色塑料布,一个人影跳出来,大喊着:“别动手!”
“李贝,你怎么来了?”我把剑从李贝的肩膀处挪开。
“我怕……哎,待会儿我就躲在后面看,你别管我,别分心。”李贝着急地说道。
“行吧,遇到事你就跑。”我抱着剑回到空地处。
21
我起初的确是想搞偷袭的,可是,我坐在暖暖的阳光下睡着了,等我醒后,光已经斜斜地落在麻袋上了,老疤,也就是那个黑衣男,来了。
老疤站在门口,硕大的阴影将我彻底覆盖住。
“现在开始吗?”老疤问道,“我时间不多,搞快点。”
话音未落,我从地上腾起,右手握着利剑,直刺老疤的咽喉,老疤一偏头,一侧身,剑刺在了对面的墙上。
我一只脚踏在墙上,骂骂咧咧,双手使出吃奶的劲才把剑拔出来,转身又刺向老疤,老疤躲了几次,有些不耐烦,哼哼两句:“小孩儿,你就这点小伎俩。”
他把剑夺过来,随即“啪”的一声,将剑折断,扔在了一旁。
看到折成两半的剑,两手空空的我有些心痛,我冷静几秒后,随即捡起立在墙角的长棍,将力传到棍子末端,咄咄逼人地直冲老疤。
棍尖像蝴蝶一般跳跃得太快,老疤开始并不以为意,结果一时没看清,躲闪时肩膀挨了我一闷棍。他毫无表情的脸居然出现了一丝波动,没想到,我的力道竟然有点大,伤到了他,我暗自窃喜。
老疤控制住自己的脸色,从衣服里抽出钢管,拉长,挥舞着钢管,一招一招与我对抗,大喊道:“今天能遇到你这么年轻的对手,也不枉此行了。”
“我呸!我才不是你对手,我是刺客,专门刺你的,看招!”我挥动着棍子,一棍敲在他肩上,身体因惯性靠上前,喉头突然涌起一阵恶心,顺势就朝他得意的脸啐了一口。
木棍在十分钟过后被敲断,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背靠着仓库冷冰冰的墙壁,狼狈地喘着粗气,手里握着半根木棍,只是象征性地挥舞几下。
“就这样结束了吗?”我问我自己。
汗水滴进了我的眼睛,何时残,何时死,已然不重要。
22
握着钢管的老疤步步逼近,他高举着钢管,对准我的颅顶,正准备狠狠砸下去时,我看见老疤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是师父。
“敢欺负我的徒弟,找死!”师父一脚踢在老疤的腰上,老疤瞬间大喊一声,朝墙壁飞去。
我惊喜地抹掉眼睛里的汗水,小声问道:“师父,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卖烧饼吗?你来凑什么热闹?”
“该来的总会来。”师父又打算一脚踹过去,结果老疤站起来,轻笑一声,一个影子挥过,钢管砸在了师父的小腿上,师父从空中落下。
“老不死的,搞偷袭。”老疤的钢管依次砸在师父的腿上,腹部,胸膛,最后一击,是额头,师父软软地瘫倒在地。
老疤转而要对付我时,他突然大叫一声,扔掉钢管跪下来,双手捂着眼,我发现,他的眼睛里糊满了水泥灰。
李贝双手握着水泥跳出来,踢了老疤两脚,说:“你这个大人,太坏了!”
趁此空隙,我爬到师父面前,喊到:“师父,你怎么样?”
师父吐出一口鲜血,而后用手背擦了擦,这让我想起了张淑芬去世的那天,我心里升起一丝不安。
师父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问道:“好徒弟,江湖让你失望了吗?”
“师父,我不失望。”
“武林让你后悔了吗?”
“师父,我不后悔。”
“徒弟,记住,你是小刺客,活命要紧,还有,不要让殡仪馆的人,取走我的金牙……”话没说完,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落了下来。
23
“啊,痛!痛!痛!要骨折了,大侠饶命。”是李贝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李贝跪在地上,一只手腕被满眼糊着水泥的老疤捏住,惨叫声不断。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上前,老疤恢复了一点视力,他将李贝扔到一旁,一勾拳挥过来,气势惊人,我躲闪不及,下巴挨了一拳头,往后连连退了几步,倒下时眼冒金星。
老疤捡起地上的钢管,走到我跟前,高举钢管,对我说:“不早了,你去见你师父吧!”
“住手,再不住手,开枪了。”突然,一群警察涌进仓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老疤。
老疤一回头,看见警察,苦笑一声:“臭小子,耍赖,喊警察,坏了江湖规矩。”
我也笑道:“我师父说了,江湖无处不在,这也是江湖。”笑着笑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老疤愣了一下,口里嗫喏着,还没来得及问出话,下一秒就被警察铐走了。
盛夏,一只蓝色蜻蜓从仓库高高的窗户飞进来,慢悠悠地经过人群的头顶,绕过一堆杂物,穿过挂在电灯泡上的破布条,似乎冲我而来。
我在衣服上蹭了蹭满是血污的双手,然后举起左手,蜻蜓稳稳地停留在手心里。
门口120将师父抬上车去,医生吼着:“谁是他亲属?谁是?”
我听到了,哽咽着举起右手,说:“我是……”
两行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淌了下来,蜻蜓也许猜到了我的意思,轻盈地飞走了。
这次尚且来得及,经过八个小时的抢救,师父终于睁开了眼……
24
最后,被绑架的琴行三人也在A省找到了,A省联合当地警方,将武馆里的黑势力一锅端掉。
一年后,我从技校毕业,磕磕绊绊地成了一位导游。
一天,我举着小红旗,领着一群游客进入景区时,注意到景区门口的一棵松树下,有人围着一个小摊。
刹那间,鸡鸣镇的一切在我眼前浮现,我神情恍惚地推开游客,走到摊贩面前,望着那个一把年纪举着烧饼的老头,轻轻地叫了声:“师父……”
一切,都还来得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