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相熟的人问我,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为什么听得进去单田芳的评书,那不是老年人才有的爱好吗?
我多半情况下会笑而不答。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姥爷生前最爱听的,就是单田芳的评书。
一转眼,他离开我也已经有12年了。
我记得小时候,姥姥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到了《曲苑杂坛》播放的时间,无论电视上正在放什么,姥爷总是会走到电视机旁边,把换台的旋钮扭到播评书的那个频道。
除了电视评书,他也爱听广播。他有一台旧的收音机,每天中午都要听单田芳的评书。
评书是他钟爱的对象,却也不是他生活的唯一。
在我印象里,姥爷是一个清洁工人。他总是拿着那把硕大的扫帚去上班,还总是带着一副很笨重的手套。
除了去清扫街道,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很喜欢收拾院子。
姥姥家的院子里,煤和劈好的柴总是被他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清扫街道时收集来的废弃硬纸板和包装盒,他会堆在院子里。堆得多了,他就找来绳子捆成捆,然后卖给废品收购站。
我对卖旧物并不感兴趣,我最喜欢看的是他捆那些硬纸板的过程。
他把这个过程戏称为“打包装”。
当时小小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把那些大小不一的废弃硬纸板码得那么整整齐齐,每一块的位置都放得那么恰到好处。
为此我很崇拜我的姥爷,因为我觉得他什么都会。
除了整理院子和“打包装”,他也会编筐,还会找木板钉箱子和小板凳。他还有一个放烟叶和其他杂物的小木盒子,也是他自己用零碎的木板做出来的。
我为此而更加崇拜他,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对他讲过。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交流一直都很少。
尚能记起的一次,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姥姥去市场买东西,其他人也不在,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他躺在炕上,带着老花镜很认真地看着一本小说。
看着看着,他喊了我一声。
我答应着。他说,你姥姥得过一会儿才回来。我得睡觉了,没人看着你,你自己呆着能行吧?
我说行。
他说,行,那你就在屋里呆着,别出去乱跑,我睡觉了啊。
他把老花镜摘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有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显得整个房间里更加安静了。
我乖乖地坐在木凳子上看着另外一本书,一直等到姥姥回来。
姥爷和小辈的话一直都不多。像那天那样认真而严肃地叮嘱我,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我小的时候,经常去姥姥家小住。通常是和我关系好的小姨来接我,但有那么一次,她临时有事,就换成了姥爷来接我。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爸妈问了句是谁。姥爷没有说他是谁,而是在门外特别严肃地回答,我是来接凌凌的。
爸妈一边开门一边笑,这老头,接个孩子严肃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路上,姥爷还是话很少,但却一直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我上初中以后,去姥姥家的次数就变少了。
姥爷还是很少和我说话,但有一次姥姥来我家的时候和我提起,“上次你不是排第三吗,你姥爷后来说啊,他觉得你这成绩下次还能更好。”
我这才知道,他很为我的成绩骄傲。
初一寒假的某天,我和爸妈一起去姥姥家做客。临近中午,姥爷还没有回家,爸妈有事,就不打算等了,便问我是和他们一起走,还是多呆一会儿之后自己回家。
说来特别奇怪,如果放在平时,我肯定就和爸妈一起走了,可是那天也不知怎么,我选择了留下,我想等姥爷回来一起吃过饭再走。
那天我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姥爷回来,吃过饭,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大概过了两三天,家里突然接到姥姥家邻居打来的电话,说姥爷得了急病,昏迷了,需要家人赶快过去看一看。
爸妈要我留下看家,急匆匆地走了。
晚上八点十分左右,我妈一脸疲惫地回来,我急切地问她,情况怎么样?
她沉默一会儿,吐出来两个字,死了。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姥爷大概就已经没了心跳。
05年的2月,我的姥爷因为急性心肌梗死去世了,年仅63岁。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注定过得惨惨淡淡。
二姨从很远的外地赶回来奔丧,抱着一堆纸钱大哭着跪在了姥姥家门口。
出殡那天是腊月二十九,很冷。一大早,我就和亲属一起出了门。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天二姨和大家抱头痛哭的时候,我没有哭,葬礼开始前大家都在哭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直到起灵之前,舅舅拿着一盏纸糊的灯,一边晃一边反复念道“爸,走金桥,走银桥,别走独木桥”的时候,我才突然有点想哭。
我意识到姥爷要上路了,那路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摔丧盆的时候,我的眼泪依然没有流下来。
直到我们上了车,我突然意识到这车是在开往殡仪馆,意识到姥爷的遗体很快就要被火化,他从此和我们阴阳两隔,我们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我的眼泪才突然汹涌而出。
遗体告别的时候,这种感觉让我再一次湿了眼眶。
我上初二的时候,班级里开始流行在纸巾上写下喜欢人的名字测“缘分”。那时,和我关系很好的小姨正在谈恋爱,我去姥姥家的时候就带了一张纸巾,十分热心地要帮她测一测“缘分”。
我们两个在一边十分欢快地聊着这件事的时候,姥姥突然问了句,你们这是在干嘛?
我跟她解释了一番,没想到她突然说了句:那我写老肖头(姥爷姓肖)行不。
大家都沉默了。
我才知道她一直在思念着姥爷,只是她不说而已。
她还是很少提起姥爷,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去了街道,也申请了一份清洁工人的工作。
比起姥姥来,妈妈倒是经常念叨着姥爷。
也是在她时不时的念叨里我才知道,原来姥爷并不是一开始就去做清洁工人的,那只是他退休之后闲不住,随便找的一份差事而已。
在他退休以前,他是个技术员。
妈妈说姥爷是个很聪明的人。那时单位里刚刚开始用电脑来记数据,其他的工友都不懂电脑,不会操作。可是姥爷呢,很快就学会了,甚至比那些年轻的工友还要熟练。
“你姥爷要是现在还活着,要是没退休啊,肯定也是个人才。”她这样说道。
我并不知道这段往事。甚至于连姥爷做清洁工人的事,我都很久没有想起了。
我也觉得我已经不会再悲伤了。
直到我前两年独自居住,第一次成功地给自己做好了一顿晚餐时,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
那时,我看着那顿晚餐,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曾指着一堆过家家的玩具和姥姥说,你看,我做了一顿大餐,我请你和我姥爷吃饭。
姥姥就高兴地和姥爷说,你看看,你外孙女给你做了顿饭。
他大概是以为我真的做了顿饭,所以看到那堆玩具的时候还有点失望。
这件事在我稍稍长大后,偶尔还会被姥爷提起。
他总是半开玩笑地说,凌凌啊,你不是说要请姥爷吃饭吗,我都等这么久了也不见你请。
我总是说,等我长大了会做饭了,我肯定第一个请你吃。
他问我,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总是说,快了快了,我马上就长大了。
可如今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每个人的怀念他的方式都不同。姥姥更多地是在行动中透着对他的思念,妈妈则是在随意的闲聊中偶尔感叹。
而我呢?
我能用什么方式怀念你呢?
你再也吃不到我做的饭了,我也再没机会告诉你我有多崇拜你,我有多爱你了。
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为什么能听得下去单田芳的评书呢?这不是老年人才有的爱好吗?
因为我也只能这样怀念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