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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九期：小孩
1.
周文明坐在教室里，低着头掰了三遍手指，一年级在一楼，二年级在二楼，三年级在三楼，四年级在四楼，现在我上五年级应该在五楼。对，一点错都没有。
语文老师朝这位坐在窗边掰手指的小男生看了一眼，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所讲的内容需要通过掰手指来辅助记忆，但是跟那些托着下巴马上就要睡着的同学比起来，周文明要好很多。她默许了周文明的短暂走神，继续自己精心准备却注定会被同学们辜负的课程。暑假刚刚结束，同学们的人回来了，心还飘在外面。
周文明一抬头，发现老师正在看着他，赶紧拿起0.5mm速干走珠笔在本子上认真记起了笔记。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记，只是在乱涂乱画，一个字都没有写。老师继续讲课，周文明逃过一劫。
那个本子是三年级的时候妈妈买给他的素描本，本来是打算画画用的。那年他突然对画画产生了兴趣，并且表现出难得的天赋，比如可以画出很好看的机器猫。全班同学都拿着自己的课本、笔记本找他，让他在扉页上画一个机器猫。周文明一度因此而骄傲自豪，甚至有些膨胀。
成绩差一点没有关系，能成为画家也是极好的。妈妈决定为周文明开辟一条全新的赛道，从小培养他的艺术天赋，长大之后当画家。那个素描本就是第一笔投资。
爸爸认为不可操之过急，因为他小时候也曾经在某一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比如在小学三年级得过作文比赛的一等奖，但是随后便因为天妒英才进而江郎才尽，最后泯然众人矣。
事实证明，周文明确实随他爸爸多一些。这个绘画天才随着机器猫的不再流行而迅速陨落，止步于妈妈的第一笔投资。同学们不再喜欢机器猫，他们更爱哪吒，而周文明画不出，于是知难而退不再画画。
在画了几张好看的机器猫和不好看的哪吒之后，那个素描本便成了周文明的草稿纸，用来列竖式、打草稿、画小人、写脏活、擦鼻涕。
周文明抬起头，头顶上吊扇呼呼地转着，轻轻松松便跑赢了时间。上课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表盘上的时针、分针、秒针好像被冻住一般，半天都不愿意动弹一点。如果时针转得跟吊扇一样快就好了。
周文明在素描本上画了一个表盘，又在表盘上面画了一个时针。他把表盘一圈一圈涂黑，用来表现时间过得飞快。然而，下课铃根本没有要响一下的意思，只有窗外的蝉叫得正欢。
爸爸说，捉住一只蝉，就可以留住整个夏天。
周文明觉得这句话很有诗意，便偷偷记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爸爸这句很有诗意的话，一直挠头。还是妈妈有办法。妈妈说，你少喝点吧。
爸爸不再说话，闷头喝酒，独自一人吃掉了一整盘炸金蝉，也不知道他到底留没留住那个夏天。
周文明不想留住夏天，只想留住暑假，让暑假变得再长一点。暑假太短了，他还有好多好多遗憾：在海边没有玩够，赶海没有捡贝壳，跟爸爸一起抓知了猴却空手而归……还有，这个暑假他打了太多的篮球。
周文明喜欢打篮球，可是再喜欢也不应该打这么多篮球，毕竟打篮球会让身高长得飞快。长得飞快就得坐在后排，坐在后排就会影响学习，影响学习肯定是不好的。
周文明偷偷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确定老师没有注意自己，之后他用眼角瞥向右前方赵小蕊的位置，同时头部保持不动。这样，只要老师不盯着他的眼睛看，就不会发现他上课走神了。
赵小蕊是一个漂亮的小女生，周文明四年级时的同桌。因为这个暑假周文明长高了，他们被迫分手。
周文明当然不是贪图她的美貌。赵小蕊长得好看，学习成绩又好，还是班干部，肯定会被那些居心不良的小男生欺负。周文明觉得，作为同桌保护赵小蕊义不容辞。然而，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同桌了，他再站出来替赵小蕊出头难免会被别人说闲话。他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但是赵小蕊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声誉最重要。
赵小蕊的新同桌是个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小瘦猴，贼眉鼠眼，一脸尖酸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大了指定做不出什么好事，肯定当汉奸，卖国贼，不要脸的东西，呸！
周文明越想越气，把这些话全都写在本子上。写完觉得不解恨，又写下王八蛋三个大字。王八蛋旁边画了一只小乌龟，小乌龟下了一个蛋，蛋的上面写的是赵小蕊新同桌的名字。
这一套操作下来，周文明心平气和，情绪稳定。他偷偷看向赵小蕊，露出一个甜甜的略带羞涩的笑，她可真好看。周文明红着脸，低下了头。
素描本的那一页写满了脏话，画着小乌龟，还有它下的王八蛋。一个黑色的饼在那一页的最中间，周文明不记得当初画的是什么了。他咬着笔帽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吊扇的时候恍然大悟，那是他画的时间。表盘上时针转得太快，留下无数残影，因此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饼。
周文明对自己的创作很满意，翻开下一页，想趁着自己的灵感爆发继续为人类文明留下些什么，那个当画家的梦再次在他心中绽放。
然而，梦很快就枯萎了，因为这是素描本的最后一页。已经是最后一页了，厚厚的素描本竟然这么快就用完了，那么多张纸都去了哪里呢？
它们好像暑假一般嗖的一声消失不见了。周文明叹了一口气，真是遗憾，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就这么结束了。明明还有好多话没有说，竟然已经不是同桌，以后再也不能坐在一起了。她可真好看。
周文明决定做些什么，让自己不留遗憾。他要在最后一页的反面写下自己未能完成的事情，希望有一天能将这些遗憾一一弥补。
2.
我想再去海边玩几天，每一次赶海我都要找一些漂亮贝壳带回来，送给我的同学。当然，最漂亮的那一个要送给赵小蕊。赵小蕊可能不会要，不是不喜欢，而是因为太过喜欢，小女生就是这个样子，口是心非，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假装不感兴趣。我要把贝壳偷偷地放在她的桌洞里，她不小心摸到了那枚漂亮的贝壳，爱不释手，连上课的时候都忍不住把手伸到桌洞里去，将贝壳握在手心。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都拿出我送的贝壳互相显摆，只有赵小蕊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偷偷地把我送她的贝壳装进书包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肯定知道，我送她的贝壳是最好看的那一个，我待她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她待我跟别人自然也不一样。我知道的，有的时候她找我的麻烦就是故意的，她想要引起我的注意，而非讨厌我。
夏天过去了，秋天要来了。我会央求妈妈帮我买一双新鞋子，她总不能让我穿凉鞋度过这个秋天吧。春天，我看到赵小蕊穿过一双粉色的阿迪达斯运动鞋，上面有Hello Kitty，很是好看。我要买一双跟赵小蕊一样的运动鞋，当然我的运动鞋上不会有Hello Kitty，更不会是粉色的，我们只是样式一模一样。我跟妈妈一起走进阿迪达斯专卖店，我假装没有心仪的目标随意挑选，甚至还会装模作样地试几款最新的运动鞋。最后，我的目光会停留在跟赵小蕊一样的那双运动鞋上，让售货员帮我拿合适的尺码。我穿上它在镜子前走一圈，然后脱下来，假装不是很满意。我还会试其它的鞋子，妈妈在一旁瞎出主意，为给我选运动鞋操碎了心。其实她不知道，我早已心有所属。为了让她不产生任何怀疑，我会主动征求她的意见，问她哪双鞋子最好看。她的意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征求了她的意见。如果她恰好认为赵小蕊同款最好看自然皆大欢喜，我会爽快地接受妈妈的意见，立马再次试穿，然后决定就要这一双。如果妈妈的意见与我的目标相左，我便大胆提出自己的观点，告诉她另外一双我更加中意。哪怕赵小蕊同款并没有合适的尺码，我也会把它买下来，大一点小一点都没有关系，我并不是一个吹毛求什么的人，我相当大度，有格局，有担当。
赵小蕊的鞋子是粉红的，我的鞋子是绿色的，上面没有Hello Kitty图案，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两个人是同款，但是赵小蕊一定能够发现。体育课上，我故意走到她的身旁跟她打招呼，然后潇洒地跑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看到我穿着一双跟她一样的鞋子一定会追上我，对我说，周文明，我们两个人的鞋子一样耶。我说，是吗，我没有注意。我假装毫不知情，仔细对比我们两个人的鞋子，然后对她说，颜色和图案完全不一样呀。这时候她一定会反驳我，周文明，你是不是傻，我说的一样是指样式、版型，不是说颜色，我们两个人的鞋子是同款。我假装弄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说，赵小蕊，我们两个人的鞋子果然是一样的。
因为我们两个人穿着同款鞋子，肯定会走得越来越近，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既然我们穿着同款鞋子，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伙的，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最最最伟大的友情。她的新同桌却对此一无所知，那个小瘦猴，根本不会知道我与赵小蕊已经建立如此深的羁绊。班里的同学甚至会传我们两个人的闲话，说我们两个人穿的鞋子是情侣款。对于这件事情，我不想辟谣，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只是不小心买到了赵小蕊同款运动鞋，我什么都没做，这双运动鞋甚至不是我自己买的，而是妈妈帮我选的，那天我跟妈妈一起去纯粹是为了试试鞋子合适不合适。我是无辜的，任谁都不能诋毁我。至于赵小蕊，如果她被那些闲话气哭，我会守在她的身旁，轻声安慰她，还会轻轻地拍她的背，展现我的男子汉气概和我的侠骨柔情。
3.
周文明将那些小小的梦用简单的语言概括了一下，写在素描本的最后一页上。他拼命想把意思表达清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总是词不达意，总是说不明白，写出来的句子好像生了病，没精打采的，垂头丧气的，或许这就是语文老师常说的病句。
他把刚写下的句子划掉，重新写了一个，依然没有多大改观，甚至还因为重写出现了生字。周文明咬着笔帽想了一会儿，在确定自己不会写之后写了拼音。
虽然多少有些不爽，但是周文明很快便原谅了自己，想来神明一定能读懂自己的意思。不过，多读点书肯定是没有坏处的。于是，第三个梦想是关于学习的。周文明挺直了身子，握紧0.5mm速干走珠笔，在素描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这句话：期中考试全班第一名。
写完这句话，周文明多少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有点难为神明，哪有不劳而获的东西？从后十名一跃成为全班第一名，这也太扯了吧？
老师曾经说过，人要脚踏实地，不可好高什么远。好高屋远？对，不能喜欢太高太远的屋子，因为不方便。这就像上了五年级教室换到五楼一样不方便，课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从五楼走到一楼就会浪费很多时间，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玩，又高又远的屋子同样没有什么好处。
经过一番认真思考，周文明在第一名的“一”字上面加了一笔，改成了“十”。期中考试全班第十名，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虽然不及赵小蕊的成绩好，但是足以让赵小蕊刮目相看。赵小蕊甚至会主动请教问题，两个人因为伟大的知识争得面红耳赤。周文明心满意足。
周文明抬起头，又偷偷看了一眼老师，她还在讲课，没完没了，唠唠叨叨。他看了一眼赵小蕊，她还是那么好看，没有变。
周文明的手颤抖了，他紧紧握着笔，即将写下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他看了一眼同桌，同桌一只手托着下巴，快要睡着了。保险起见，周文明在写的时候还是用小手挡住了同桌的视线，防止他偷窥。
这一招周文明是跟赵小蕊学的，每次老师听写生字，赵小蕊在写的时候都会用手挡住，不让周文明看，写完赶紧用另外一个本子盖住。赵小蕊略显小气，但是周文明并不在意，觉得这是刚正不阿，为人正派。
同样为人正派的周文明在素描本上写下：跟赵小蕊同桌。永远不分开。是最最最最最好的朋友。
周文明一口气写下五个最字，写完觉得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又把后面的句号改成了感叹号。
他看了一眼同桌，同桌几乎睡着了。周文明轻轻地将那页纸撕了下来，藏在桌洞里。他的手心在冒汗，感觉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其实，在小纸条上写脏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那些少见多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女生才会揪着那些有脏话的小纸条不放，还要挟小男生说什么告诉老师云云。赵小蕊的新同桌，那个小瘦猴不该骂吗？说不定他也骂过别人，就写在小纸条上面，骂得比谁都脏。那些脏话甚至写不出来，只好用拼音代替。
可是周文明知道，真正让他手心冒汗的并不是那张纸上的脏话，而是赵小蕊的名字。
周文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紧张，将那张纸在桌洞里揉成了一团。他想将那个纸团丢在地上，但是卫生委员会在下课的时候检查卫生，看看哪些同学不注意保持教室清洁随地扔纸。为了找到罪魁祸首，那个纸团一定会被打开，朗读内容，辨认笔记，最后锁定罪犯。不能丢在地上。
留在桌洞里更不安全，班主任会在放学后搜查每位同学的桌洞。时至今日，已经有无数个受害者，他们的萝卜刀、烟卡、魔方、小汽车等等都被班主任没收了，谁能保证班主任不会将这个可疑的纸团打开，看一看上面的内容呢？
最保险的方法就是烧掉，这是他从古装剧中学到的。可惜他没有火盆，也没有火折子。不过他还有第二种方法，那就是吃掉。幸好他有上课吃零食的成功经验。周文明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那个瞬间，将纸团咬下一口含在嘴巴里。当纸在嘴巴里含得快要化掉的时候，周文明忍着恶心咽了下去。
太难吃了，再也不吃了。
周文明拿这个纸团没有办法，垂头丧气。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吊扇依然呼呼地转着，好像飞机的螺旋桨。他看向窗外，蝉依然在叫着，没有人为了留住夏天而打它们的主意。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从天空中飞过，显得天很高很高，很远很远。
周文明忽然有了主意。他在桌洞里将那个啃过一口的纸团轻轻打开，慢慢抻平，摸索着折了一个纸飞机。他对这个纸飞机很满意。
它承载了太过的梦想，显得沉甸甸的。然而，因为它承载着梦想，肯定会飞得又高又远。
4.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一窝蜂似的冲了出去。想玩就得快一点，五楼不比四楼。
周文明打开窗户，从窗棂间伸出手去，试着找到最好的角度。赵小蕊在远处看到了，大声呵斥周文明这种不文明的行为。
周文明，老师说过，不能往窗户外面丢东西。
我没丢东西。
你没丢东西把手伸出去干什么？
我看看下雨没有。
外面顶着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会下雨？你分明就是想往窗户外面丢东西。
赵小蕊，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太阳雨吧？出太阳一样可以下雨，真是少见多怪头发长见识短，略略略。
其实，周文明还想说一句，不过你还是头发长好看。可是这句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赵小蕊没有理他，哼了一声，转身离开教室。
赵小蕊没有真的离开，她从前门出去，在教室外面绕到后门，踮起脚，偷偷地注视着周文明的一举一动。她坚信周文明一定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她作为班干部，有义务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及时报告给班主任。
周文明从桌洞里拿出那个满载梦想的纸飞机，对着飞机头哈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将纸飞机丢了出去。
纸飞机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蓝天白云中间，飞向了遥远的地方。
赵小蕊快步向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去，她亲眼目睹周文明往窗户外面丢东西的全过程，一定要报告老师。
周文明望着蓝天，直到纸飞机彻底消失不见。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小小的梦一个接一个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