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渡与三江口一起,历来是长江中下游的重要码头,南北倾斜对望,既可横江而渡,又可分为南北二线,因而这里旧时建有驿站、客栈、茶馆、商铺、会馆、青楼等一条街,吊脚楼众多,极为繁华。在齐安县的水驿中,临皋亭第一,广陵渡第二,均属官渡,水上交通与商贸任务繁重。晚清民国时期,这里还修建了西洋教堂。据说,这里古时有一座琴台,临水楼台样式,旁边有一棵古老的香樟树,亭亭如盖,遮掩琴台,为旅客休憩、送别友人、接风饯行之所,亦可为文人雅士临江抚琴。该楼台废于明代,只不知是毁于洪水,还是毁于战火,此后不复重建,鲜有人知。这座琴台极其神秘,地方史料记载语焉不详,而且广陵渡村至今未修村志,难得起始时间。我所能查到的最早史料,是南梁简文帝萧纲所作《登琴台》:“芜阶践昔径,复想鸣琴游。音容万春罢,高名千载留。弱枝生古树,旧石染新流。由来递相叹,逝川终不收。”此种临近河流、登临琴台的描述,不是俞伯牙的那座汉皋古琴台,因为那里面临一座湖泊,俞伯牙坐在荒芜的湖边弹琴,而且直至北宋时期,才开始修建琴台,琴台之名才流播遐迩。有人认为,此诗应作于姑苏(苏州)灵岩山馆娃宫附近的琴台,描述西施操琴取悦吴王夫差的故事,但西施是以跳响屐舞、捧心蹙眉闻名于后世的,谈不上“高名千载留”。萧纲所歌颂的应是一位古代音乐奇才,表达未能与其相见的惋惜之情。萧纲和萧绎都是皇族文人,多次乘坐画舫楼船来往于江陵和金陵之间,中途都在此处一带夜泊住宿,留下优美的诗作。
汉皋古琴台是春秋时期俞伯牙和钟子期顾曲知音的地方,产生了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千古成语。俞伯牙是楚国郢都人,担任晋国大夫,擅长弹奏七弦琴,被人尊为“琴仙”。《荀子·劝学篇》称,“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可见他弹琴很有感染力,达到能撼动人情兽心的功效。钟子期是楚国汉皋人,而且是一个戴斗笠、披蓑衣、背冲担、拿板斧的樵夫。他与出使楚国的俞伯牙,邂逅于龟山之侧,成为绝世知音。待钟子期去世后,俞伯牙为之毁琴。俞伯牙鼓琴,能使六马仰秣,亦能使群马动容,然而在茫茫人世,唯有钟子期能知其音,足见人心不如兽心,人比动物可怕。北宋时期,为纪念钟子期与俞伯牙,地方官修建了琴台(亦名伯牙台),开辟了月湖。清代嘉庆年间,湖广总督毕沅主持重建琴台,并推广“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扩大地方历史文化的知名度,算是文治与政绩的一件美事。古琴台与黄鹤楼、晴川阁并称“汉皋三大名胜”。道光年间,叶调元《汉口竹枝词》如此描述这座琴台:“乘凉最好是琴台,万柄荷花槛外开。直到夜深方罢饮,一船明月遇河来。”在汉皋工作期间,我似乎走进古琴台去看了一眼,但见里面有一座种满莲花的月湖。这里的钟家村,便是钟子期的后裔。我还想到,俞伯牙喜欢在山水之间弹琴,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那么他于故乡楚国长江云游,是否到过汉皋附近的江淮名邑邾城、赤壁矶和广陵渡呢?
诚然,人生在世,能有一二知音、知己,足矣。“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后来被金庸写进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刘正风和曲洋,令狐冲和任盈盈,都是超越正教和邪教的外在定义,倾心合奏“笑傲江湖曲”,可谓一正一邪,一琴一萧,饮酒作乐,笑看江湖。这里亦融入魏晋广陵散的故事。“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被好友吕安的家事连累,被敌视者钟会构陷,被钟会好友司马昭下令腰斩于东市。行刑之日,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赦免嵇康,要求他到太学任教,远离政坛。他们的要求并未得到同意,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代音乐大师被戮杀。素来傲视万物、崇尚气节的嵇康,镇定自若,看看太阳的位置和影子,知道离午时三刻尚早,便要来自己的古琴,在刑场最后弹奏一曲《广陵散》。古曲与古琴并非嵇康所作,乃其游历时为一位世外奇士所赠送,相互引为知音。演奏完毕,嵇康将古琴放下,叹息说:“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说完,四十岁的他从容俯身趴下,被铡刀从后腰砍断,躯体分作两段,鲜血溅流了一地。在场的三千名太学生都哭了,海内的名士文人闻讯都哭了。不久,司马昭明白自己因此得罪了广大士子,后悔不迭,而钟会亦因伐蜀争功而被诛杀,再次被证明为心术不正之人。
广陵渡琴台被毁后,那棵古老的香樟树犹在,临水而立,盘根错节于江岸,像是保护神,因而被叫做神树、社树。所谓社树,就是春社祭神时祭祀这棵风水树,而且每年春节玩龙灯,必定在古树前玩“五龙奉圣”。“五龙奉圣”的来源,据说是嘉庆年间,“癸亥猪年闰二月,农民有苦无处说,瘟疫流行旱魔凶,尸横遍野天地黑。”当地头人夜间梦见五色龙足踏祥云,降临广陵渡,而太白金星奉玉帝圣旨,让五龙前来降雨去灾。翌日早晨,风雷大作,连降两天大雨,灾祸顿减。“五龙奉圣”是广陵渡特有的传统龙灯形式,在省内外绝无仅有,即土人制作五种颜色的五条龙灯,包括黄龙、白龙、红龙、金红龙、乌龙,名为“五龙奉圣”,而且有固定的习俗和程式,被列为省级非遗项目,而且是齐安唯一入选的龙灯类代表性项目。比如最先到三官殿“开光”,由一个漂亮的未婚少女负责焚香(南方游神社火敬香仪式中的“净炉手”,也要求是两个漂亮的未婚少女或者少男,以示六根清净),由五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负责跪拜,祭祀天官、地官和水官,祈求三官带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着五条龙集中或分头到村里各处游玩,讨吉利,最后集中到社树前升天,点火前必定大肆舞动五条龙灯,场面极其热烈。玩龙灯期间,村里必须请剧团唱戏,谓之“唱灯戏”,还有腰鼓、连厢等才艺表演。据说,那棵古老的社树以及码头的旧式设施,皆毁于1954年的大洪水,此后堤外码头是光秃秃的,空无建筑,只负责渡船、停船、搬运。五龙升天之际,依然到光秃秃的渡口举行。如今的广陵渡依旧是重要的港口,常年停泊很多大中型船舶,甚至变成大型造船厂,而大堤之内的村前开设了一些饭店、超市、汽修等设施,为港口和船厂提供各种服务,俨然是一座临江小镇。
最近,我家所移居的江湾村,在主要村口的农家墙壁上,涂绘了众多反映地方民风典故的墙画,除了插秧、施肥、收割、做饭、下棋、舞龙灯、唱大戏等本地生活内容外,突兀地画了两幅文人高士画。一幅是高士在江边高岸的草亭里抚琴,自得其乐,一幅是高士在江边高岸翻阅一卷经书,童子在身边玩蛐蛐。“美丽农村”建设的墙绘里的各种内容,要么是体现本村的,要么是借用附近的,而江湾村和广陵渡村距离很近,应该是对那里的典故有所耳闻,特意“借来”表现,以增加本村的历史文化内涵。江湾村龙灯会也是借鉴广陵渡村龙灯会的名字,实则是土地庙。其绘画者可能是广陵渡村绘画者的徒弟,甚至是同一个人。不久,我发现齐安各村玩龙灯的组织几乎都叫做龙灯会(偶尔叫做龙灯堂),都是受到广陵渡村龙灯会的影响,因为各村玩龙灯时,在镇里、县里的组织下,喜欢会面聚集,一起游行、舞动,形成一个盛会。各村龙灯的颜色和形状不同,队员几乎统一穿戴黄色,在龙灯的玩法上基本相同,皆为游龙、滚地龙,毕竟都是布龙。我甚至觉得齐安人普遍没气质,少涵养,表情木讷,土里土气。他们玩龙灯时,精气神不足,像是被迫营业,在服装、道具、颜色、氛围上过于单一(应该配置鲤鱼灯、蚌壳精、采莲船),而且队员大多是中老年人,像是老龙王的部属,缺乏龙王太子的生气和锐气。或许正因为这些,那墙绘的作者才“引进”古代高士文人的文化气质,展示高深的古风和底蕴,显得本村更具内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