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6期“时”专题活动】
村口那棵老槐树,是我整个童年的坐标轴。它粗壮的枝干上,刻满了我童年攀爬的印记,浓密树冠投下的清凉,则是我们夏日里最奢侈的凉棚。
九岁那年夏天,阳光把泥土晒得发烫,我正蹲在树根处观察一群蚂蚁搬运碎屑,忽而一片阴影移来,凉意覆盖了我的脊背。抬头望去,林小雨就站在面前,穿着城里才有的白裙子,马尾辫利落地束在脑后。她微微歪头,目光扫过我和高耸入云的树冠,声音清亮:“你就是那个爬树大王陈河生?敢不敢爬上去?”
“陈泥鳅”是我在村里行走江湖的名号,此刻却在她清澈的眼波里搅起一阵莫名的波澜。我挺直脊背,仿佛要撑起整个夏日沉甸甸的阳光:“这树,我闭着眼都能上去!”
一股少年特有的、难以言说的热力在血液里奔涌,我甩掉那双破旧的布鞋,赤脚踩上槐树粗糙的树皮。指尖嵌入那些皴裂的纹路,树皮粗粝的质感与泥土温热的腥气缠绕着我。离地越高,树身摇晃得越厉害,仿佛大地在脚下喘息。
终于攀上那根最高的横枝,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的村庄尽收眼底,矮房灰瓦如棋盘,田畴阡陌似丝线——世界仿佛被熨帖地缩小,安放在我脚下。我俯视着林小雨,她仰起脸,小小的身影在树影里几乎被融化了,唯有那双眼睛,映着碎金般的阳光,是那么清晰明亮。
心头的得意尚未完全铺展,脚下突然一滑!失重感猛地攫住我,眼前的世界瞬间颠倒旋转,无数片槐叶在疾坠的风中翻飞,如同我碎裂的骄傲。沉闷的撞击声后,我蜷在树下滚烫的泥土里,左臂传来尖锐的痛楚,像被无数根针扎穿了骨头。
“泥鳅!”林小雨的惊呼带着哭腔,她跌跌撞撞扑过来,跪坐在我身边,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脸颊上,混着尘土,竟比手臂的疼痛更加灼人。
她笨拙地用手帕替我擦汗,那方小小的布片,裹挟着一种陌生的、洁净的馨香,竟暂时麻痹了锐痛。我透过朦胧泪眼,看见她睫毛上悬着小小的水珠,映着树叶间漏下的光点,像坠着星星。
那个夏天,我吊着缠满绷带的胳膊,成了林小雨的“跟班”。她捧着厚厚的素描本坐在树荫下,笔尖沙沙作响。我百无聊赖,便给她讲村里流传的鬼怪故事。
槐树枝叶筛下的光斑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偶尔抬头反驳:“假的吧?”那语气里的笃定,带着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的气息。有时,我们并肩坐在裸露的树根上,看着晚霞把西天染成一片灼烈的橙红。她轻声哼起陌生的歌谣,我笨拙地跟着学,跑调的旋律和她的笑声一起,被晚风吹散在槐树浓密的枝叶间,又被时间小心收藏。
暑假尾声的一天,林小雨神秘兮兮地拉我到槐树巨大的树洞前。她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躺着一片墨绿的槐叶,叶片上,她用极细的笔写满了娟秀的字迹。她郑重地将瓶子藏进树洞深处,用枯枝和苔藓仔细掩好:“等我们长大了,再一起打开它!”她的眼神清澈而认真,仿佛许下一个不容置疑的诺言。夕阳的余晖穿透枝叶,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瞬间,我仿佛听见胸腔里某种东西轻轻破土的声音。
然而,她最终如同夏日骤雨后的虹霓,悄然消隐在村庄的地平线外。后来听说,她随着家人搬去了遥远的海滨城市。我时常独自攀上槐树,在横枝上长久地坐着,眺望村口那条伸向远方的小路。树洞里,那个玻璃瓶静静躺着,成为我和时光之间沉默的契约。岁月如水漫过,我渐渐褪去“泥鳅”的泥泞外壳,沉默而用力地向上生长。槐树年轮里刻下的光阴,似乎也沉淀进我的骨骼,滋养着一种无声的坚韧。
十年光阴荏苒,我如野草般艰难生长,终于挣脱了土地的引力,考入了城里的大学。那年的暑假,我再次回到村庄。眼前景象却令人心惊:村口的老槐树被圈在刺目的红漆警戒线内,几台巨大的推土机如同沉默的巨兽,在远处发出低沉的咆哮。树身伤痕累累,枝杈零落,像一个垂暮英雄最后的倔强。我的心骤然一缩,旧日时光仿佛被这粗暴的警戒线拦腰斩断。
我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向树洞——那个埋藏了十年心事的角落。我跪在泥土里,手指颤抖着扒开潮湿的苔藓和朽木。还好,那个玻璃瓶依然安静地躺在幽暗深处,瓶身蒙尘,瓶口的木塞早已朽坏,可那片墨绿的槐叶依旧倔强地躺在里面,像一颗沉睡了十年的心。
“陈河生?”一个清越的声音带着迟疑在身后响起,似曾相识,却又被时光打磨得陌生。
我猛地回头。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白裙依旧,长发被风轻轻拂动。十年光阴在她眉目间沉淀,洗去了稚气,打磨出一种沉静的韵致。时光在她脸上并非轻描淡写,而是雕琢出更清晰的轮廓与更深邃的眼眸。她凝视着我,仿佛要透过岁月风尘,辨认出当年那个莽撞少年的影子。
“真的是你?”她向前一步,目光落在我紧握玻璃瓶的手上,唇边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接着,她轻轻抬起手腕——纤细的手腕上,竟戴着一串古朴的槐木手链。那深褐色的木质,刻着熟悉的岁月纹理,细小的疤痕如同当年枝干断裂时留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一种坚韧的守望。
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退潮,推土机的轰鸣、人群的议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槐树巨大的、行将消逝的阴影温柔地覆盖着我们。我喉头发紧,十年光阴凝成眼底的潮意。在故乡老树垂暮的影子里,我们无声对视,仿佛隔着漫长岁月,终于找到了各自拼图上失落的那一块。她腕上的槐木手链,与掌中这瓶沉甸甸的旧时光,在推土机扬起的烟尘里,默默完成了无声的应答。原来时光并未真的走远,它只是沉入河底,又在某个必然的拐弯处,携带着最初的微光与重量,重新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