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木心先生说的,说的是老子的《道德经》。
他说:
“后世奉《道德经》为道家的圣典、兵家的韬略、法家的理论。我把《道德经》看作什么呢?——是老子的绝命书,也是老子的情书。”
看到这里我惊了一头,从来,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被木心先生吸引住了,只要一拿起木心的书,任何一本,任何一页,我总会被抓住,往下接着看:
“李耳是个叛逆者。”
“渺小的人都是奴隶,即使当了皇帝(包括教皇),如果人格渺小,一样是奴隶——伟大的人,必是叛逆者。”
“中国,上、中、下三等人,都尊‘天’为无上的主宰,说到‘天’,就跪下来了:天人合一,天命不可违也……”
“独有老子,一上来就拆穿把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叛逆的气势好大!”
“当然,奴隶们不服,反问道:那么圣人呢,圣人是最仁的呀。”
“老子立即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些,都是陈丹青的听课笔记,是20多年前木心先生在纽约为一帮幸运的中国艺术家口述世界文学史,幸好,五年听课时间,笔记做得认真,最后能够整理出书,我们才终于看到这套上下两册的《文学回忆录》。
陈丹青在后记写:
“28年前,1989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纽约我们开讲世界文学史。起初的设想,一年讲完,结果整整讲了五年,后期某课,木心笑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23年前,1994年元月9日,木心先生讲完最后一堂课。散课后,他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仅有的几个学生送他下楼。步出客厅的一瞬,他回过头来,定睛看了看十几分钟前据案讲课的橡木桌。此后,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没出席过一次演讲。”
看到这里,我突然停下来闭眼掩面,深吸一口气。
20多年前,我们没有机会在现场听木心讲课,但今天可以捧书在手,木心在开课引言里说:一部文学史,结结巴巴,我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两册1000多页的书里,他将20多页的大篇幅给了老子。
因为,“世界性的中国哲学家,大概一个半到两个。诸子百家,是伦理学家,研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讨论治国之策。只有老子思考宇宙、生命。庄子,是老子的继续,是老子哲理的艺术化。
所以他说:“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庄子半个。”
于是他要“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
“老子生活的时代,是很坏的时代。政治卑鄙龌龊,各种治国理论纷纷出笼,而天下愈弄愈乱。所以老子才提出‘无为’、‘无治’。可是我总觉得老子这般说法,是生气,是绝望,是唱反调,是现状逼得他往极端走。所以老子哲学是伤人心语,看透人性的不可救,索性让大家回到原始状态。”
“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木心说:这也是发脾气的话,老子最知道中国的两种特产,一是暴君,一是暴民。
木心分析了老子的文笔和文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木心解释老子的意思是说:原理呢,可以讲的,但不能够用一般的方法讲;要给万物定位称呼呢,也可以的,但不能用通俗的既成见解来分类。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这一句,木心说老子的笔法“直通现代艺术,直通现代物理学。人的精神世界,宇宙的物质世界,都是恍恍惚惚。从‘人’的角度去关照、去思索,更是恍恍惚惚。先要承认恍惚,才会有所领会。”
“简、直白、含蓄。”
然而木心说:世界上的书可分为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
“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给它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罗兰的书宜浅读,你若深读,即迷失在伟大的空想中。”
“《道德经》宜深读,《离骚》宜浅读。”
“《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好得很。”
“《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
“《道德经》讲规律,老子的办法,是以规律控规律,是阴谋家必读的书。但老子是上智,他始终知道,规律背后,有命运在冷笑。”
“伟大的思想都有毒的,你能抗毒,你得到益处。老子的观点和方法,可供与老子同品格的人借鉴应用。但不幸,老子的方法论,常被坏人拿去为非作歹了,还反咬一口,归罪于他。”
全篇都是摘录,再录一句你大概会明白,木心为什么说《道德经》是老子的绝命书、是老子的情书:
“读《易经》,读《道德经》,我都为古人难受。他们遍体鳞伤,然后微笑着,劝道:可要小心,不要再吃亏。”这封情书,木心收到了。
我们呢,唯有谨记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