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哎哎,你怎么回事儿,到你了嘛?多少号?
我...21号
现在才9号,你着什么急,去那儿坐着等着
那儿没位置了,你就通融下,放我进去等着不行啊
人家都等着呢,你去去去...都是来看医生的,就你特殊啊
我得了癌症了,我怎么不特殊了,肺癌晚期,怎么不特殊...都是要死的人了...
那你也不能提前进啊..还没到你呢...
我就找医生开个单子做个检查...没几分钟...
去去去...等着叫号...你看都在那等着呢...
这他妈什么破医院...
这样的角逐较量每天都在这里轰轰烈烈的展开,不用铺陈,不用排练,双方怀着各自坚定的信念不由分说的撸起袖子非得争个红脸白脸出来,毫无悬念,护士的赢面总是大些,也偶有患者险胜的,我们这些看客,顺心了劝上两句,不顺心了也只能心里无奈的笑笑,因为惯例,每个来医院的新手都会先在这里跟医院过招。
护士就像守卫南天门的天王,防止我们这些小妖趁乱溜进那能得到灵丹妙药的仙庭,对有着费用单这样通行证的人也是要仔细核查的。在这片区域,哪里有什么老幼尊卑,各个都是拖着病躯等待叫号接受华佗再世的医术为他们宣布判决书得人...是死是活,仿佛就在医生的一席话语之间...呆久了,自己倒也摸索出了些规律,往往面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坐在椅子上即不搭讪也不玩手机的,许是医院的常客了,病情严重些的,面上就呈出阴郁,让人不敢搭话,总是去询问护士,着急的四处打量的那必定是初来医院的新手...像我母亲这样的,也不在少数,主动攀谈一把好手,总能在临走的时候找到三五病友,然后相约下一次的见面。
二
PICC门诊口围了很多人,基本配置都是一患者加一家属,位置拥挤,却也不是甚吵,大家都把自己的分贝控制的很合适。病友激动的见面握手,或是跟新来的朋友分享住院的过程,化疗的感受,甚至担当起了心理辅导师的角色等等等等,听的最多的话就是,看开点儿,心态放好点儿,你说我怎么就得了这病了??
站在门口等母亲的间隙,伸长耳朵听了这样一段对话。
对话的双方分别是65岁的老妇和30岁左右的小伙儿。都是患者家属。
我老伴儿,今年66,这已经五进宫了..
什么病啊?
现在癌细胞扩散到肝了..我这人心态还行,不像有的人,那一听这病,哭个几天几夜...哭有什么用啊,还能把着遭罪的病哭走不成?你说一大把年纪了得这病..
唉...我们老妈也是,从八月份到现在,医院没少来,我这次又请了四个月的假,把人都折腾的...
小伙子,我这人直,有啥说啥,我也就跟你说说,平时也没个啥人说话,你也别嫌我烦...说实在的,我们现在都没钱看病,真是不夸张,一点儿钱都没了,每个月都八千八千的走,我们老两口一个月退休工资也就八千多,好么,全给医院了...
医保不给报嘛?我看我们的都还报着呢,花的也还能承受...
唉...我们那个都是进口药,医保咋给报呢吗...就这,他一天脾气还好大的...我刚就去排队交费晚了一会儿就跟我发脾气,那我这一天还得给你找医生,还得给你排队,还得跟人挤,还得遭人白眼,他呢,一点儿不知道体贴人...
病人吗...都烦...我们老妈也是...脾气大的很...有时候我们也希望他们能多理解理解我们...毕竟有的时候我们承担的压力跟他们比,一点儿不少...刚查出来这病,我那心里是真害怕,老说这就不能治愈,你说说,谁听着不害怕?
就是啊...要是可以,我恨不得让他把癌细胞给我分上点儿...就这他都不知道体贴人...
阿姨,我理解您,都一样...得上这病啊,谁都不好受...这医院来的我觉得我都要得病了...
你看,他这一天,又是化疗的药,这药,一小瓶就要800块钱,这是..治疗血栓的,这是治疗高血压的,这是治疗帕金森的,这是治疗糖尿病的,这还有防过敏的.....
老妇还在不断的把包里的药拿出来跟小伙儿讲着,后面的对话我没在听了..因为听到这儿我不知是害怕还是心疼,眼睛湿润了...这哪里是对话,这分明是两段孤独无助之人的独白啊。想起了个荒诞的问题,老人常讲,人活一世,死的时候都会去地狱,罪恶轻的也得扒你几层皮,既然死后要经历此番痛苦,何苦在生前为我们来这么一笔?自是觉得不公平的,想揪着主宰者的领子求个答案,怕便是扯出心肝肺,主宰者也辩不得你分毫,毕竟,死后都是要灰飞烟灭的。
屋内出来了一位老人,沉着一张脸走向了老妇,就是不到两三米的距离,老人走的颤颤巍巍,却依旧努力的走着..这许就是命,痛,也得走着...
母亲紧随其后,接到母亲,我便牵起母亲的手离开,手紧紧的握着母亲,生怕那肌肤的接触不够真实,哪怕只是手掌的接触,我都小心翼翼的记着这感觉,回头望了一眼,心想,我只愿坐在那里的人们都能平安喜乐。
三
医院大厅里,你别看那人熙熙攘攘,脚步匆匆,却没一点儿热闹气...想必这大厅也是看惯了众人的喜怒哀乐的。收费窗口总有脾气不好的人当班,碰见不会说普通话又上了年纪的人,估计他们连耐心两个字都认不的了。替母亲缴费时,前面排了一个衣衫褴褛皮肤黝黑的乡下老者,银行卡大约是子女给办的,缴费时不知道如何使用银行卡,又或是忘记了银行卡的密码,遂转交现金,老人嘛,总喜把钱装在隐秘的位置,那取自然是麻烦了些,老者撩起外衣解开裤带,这动作还没做完呢,收费人员边毫不遮掩的显示出嫌弃,也不给予太多的等待,催促个不停,老人佝偻着腰在隐秘处翻出了钱物,沾了些口水数出要交的钱数,钱大约是碎了些,花了些时间,当老人颤颤巍巍的递上钱财的时候,收费窗口的那位当班者一把扯过钱厌恶地说道,交个钱怎么这么费劲...随即把对老人的嫌弃鄙夷和对工作的抱怨全部发泄在了电脑键盘上,敲的啪啪作响,刺人耳膜,再加上与其他当班者一起毫不避讳的嘲讽议论,老人自是感觉到了,也颇感无助,苦笑着对身后的我说,俄是乡下人,没文化,咋就跟俄过不去?要不是病的太厉害俄也不想来这城里受这个白眼么...我却只能说,没事儿,别着急。说的太多,反而显得自己拿着仁慈怜悯犯蠢。同是泥潭中的人,到底是谁仁慈谁,谁又怜悯谁呢?
四
哎,你这头发不错啊,样子挺好看的..还显年轻
我看看你的,你的也好看...颜色洋气...
你不知道,就是不好打理,刚弄上也不太适应..
下次要收拾了你给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免费打理这头发..
好,你这个做下来贵吧?
1000多,人家说那四五百的做出来不好...
我这个800多,还行吧?我老觉得丑..
哎呀,不丑,总比我们光头好看吧...
唉,你说说,我那么爱美,到老到老还成秃子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第一次化疗,头发就全掉了,我以前的头发也特别好,黑亮黑亮的,头发全掉完了我都不敢照镜子,一看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丑...
我也是,你说哪个人不爱美啊...我前两天还跟病友聊呢,这假发啊,还真是戴不习惯...头发开始掉的时候我晚上就偷偷哭,难受啊..
那咋办呢?总不能天天顶着个秃头吧...我这都化疗八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每化疗一次,我都觉得自己死了一次..
熬着吧,得了这病,就得跟它耗着...耗过去了,我们也就胜利啦...
等着养好了,长出来新头发,我们一起去烫头啊..
行,没问题。
由此想到母亲,母亲也是在第一次化疗结束后,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母亲也曾有一头秀发,这是她引以为傲的事情之一,平日里也总是仔细打理,偶被头发扰乱了心绪,她便说,烦死了,总得收拾头发,以后剃个秃子算了..一语成谶,这下真的成秃子了。与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我与母亲试图理顺所剩不多的头发,但它们却像胡乱缠绕在一起的毛线球一样,让梳子无从下手,母亲开始烦躁,试图为了让我宽心,她半开玩笑的说,光头光头,下雨不愁..然后一把拿下了剩下的趴在头皮上的头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用苦笑跟新的自己照了面。化疗这条流水线,把长发短发直发卷发黑发白发统统变成了一颗颗乡巴佬卤蛋。
这病不仅让母亲没有了头发,还抹去了母亲的骄傲。母亲是个讲究的人,年过50,高跟鞋从不下脚,走哪都是穿的时髦干练的,腰板儿直挺,走路生风。柳叶眉,大花眼,不薄不厚的小嘴儿总是要涂抹些颜色,首饰珠宝也是样样不少的,可自从害了病,母亲的背不挺直了,眼角的皱纹深了,眸子也黯了些,在母亲的身上脸上尽有了老年斑侵袭的迹象,更可怕的是母亲的自信被一点一点的偷走了,母亲有了想搬家的念头,表面上说房子旧了,但其实许是不想让众人看见她没有头发的模样吧..普通之躯,怎能真的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呢?
五
呼吸机,止疼泵,还有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设备已经就绪了,三个人的病室一下子拥挤了起来。
跟母亲同房的两位病友今天要被送上手术台,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来问候,每个人心里总还是担心害怕的..于是话语便也多了起来,小小的屋子也嘈杂了起来,其实这嘈杂早在两天前就开始了,母亲旁边的病友害怕手术,日日夜里都蜷缩在床上啜泣,任凭众人安慰,害怕也未减少丝毫,嘴里总是念叨着,阎王爷要把我收走了...母亲与另一位病友也叹起了气,女人,总还是容易受情绪的感染得..下午这位病友在护士的陪同下进了手术室,另一位也紧随其后,病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份安静却让我心慌...
漫长的手术结束了,时间已是深夜了,两位病友也是一前一后被推了回来,虽说是躺在床上,我却觉得两人皆是被抽了骨的,总感觉手术之后,两人身上少了些什么,大人们说,那是气,做手术等于打开了身体,放了气..虽不知有没有根据,但这解释似是讲得通的..这么说,还真是阎王殿走了一遭的..在护士的指挥下亲友们把两位病友抬起扔在了床上,扔这个词并不过分,若不是心率监测数值在变化着,若不是身上插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管子在运作着,不然在我看来那两位病友就像两摊肉;母亲也睡的并不舒坦,化疗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逼得母亲把白日里唯一吃下的苹果全吐了出来,我擦拭着地上的污秽,那一瞬间我多想那是母亲体内全部的癌细胞,这一吐就可以让母亲恢复往日的神采...
夜静的可怕,屋子里全是我的心跳声,没错,我害怕,我目睹了亲友的局促,目睹了生命的挣扎,目睹了艰难的承受,我不知道母亲手术时我是否能做个合格的子女,坚强的伴其左右,我更害怕看母亲承受这痛苦,害怕母亲的脸再露出一丝难受的神情...在医院度过的夜晚,时间总是被过分的拉长,这黎明等的让人心焦...
六
母亲的手术安排出来了,就在明日,我与父亲并未通知太多的亲友,想着我二人足够了...病友们在晚饭后纷纷来到病房宽慰母亲,母亲也显得十分坚强..笑着告诉病友们明天拆弹部队就要拆弹了..晚上睡的也是格外好..
第二天早晨,护士便早早的摆好了各类仪器,并叮嘱饭不食水不饮,午饭我故意买了她爱吃的吃食,在她面前吃的起劲儿,母亲只有眼巴巴嘴馋的份儿
你做手术好好加油,做完手术我带你吃个够……
好,妈妈一定坚强的从手术室出来..
下午三点,护士来带母亲去手术室,只允许一个家属陪同,父亲让我去,我便跟着去了..电梯口望了父亲一眼,看着父亲的眼神,我瞎想了起来,好像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眼似的...
进手术室的时候,并没有机会多说些什么,所有想说的话都变成了快要失控的心跳和颤抖的双手,没时间难过也没时间思考,风风火火的跟着护士在手术室送母亲进去,出来时才想起刚才怎么不跟母亲说一句加油!揣着母亲的拖鞋,带着惴惴不安的心,在拥挤的电梯里,眼泪就止不住的想要跑出来,定是害怕父亲看到眼泪的..只好努力把眼泪收起来..
手术室门口,很多家都在等着..我跟父亲站在角落里,看着手术间的门开开合合,病人进进出出..
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去陪你妈妈进手术间吗?
为什么呢?
护士来接你妈妈,我的心跳忽然加快,又紧张又害怕..害怕你妈妈看出来,就让你去了..
没事,爸爸..妈妈身体好,手术一定很成功的..也不算大手术..别担心..
嗯,还好你回来了..
我们呆在彼此身边,什么都没再说..母亲这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除了中途医生让我们送检病灶,再无机会了解母亲的状况,我焦急的在手术室门口踱步,似是脚下安了马达,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手术室的门口就剩我与父亲,母亲还是未出来..我的担心越来约浓...
你停下来坐一会儿,别走了..走的我眼晕...
停下来我更着急...
别着急...说明给你妈妈做的仔细...
奇了怪,脚步就是停不下来..
直到手术间关了灯,医生出来告知我们手术很顺利,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遭的鬼门关,母亲是亲自走了的...可我们也不轻松...深怕拽着她的那根绳儿断掉了...还好,一切顺利...
深夜..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守着母亲,深怕有一拍节奏跟不上,照顾不周...父亲要换,我也凶的父亲去休息..自是知道父亲也无法安然入睡的..但还是不想父亲太劳累...时间漫长...只是滴答声听起来轻松了不少...
我感谢自己,在这艰难的时刻没有脆弱到手足无措,其实是有的,我曾无数次想拨出那个号码,但终究还是罢了...感谢这命运的安排,让我还能陪在父亲母亲身边...痛虽痛,但我信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七
母亲出院了,生活恢复了往日...也是这一遭让我明白,说到底,我们是离不开父母的...曾有一段日子,我总被生死的问题困扰,产生的恐惧让我无法安然入睡...这其中想得最多的就是若父母离开了,我便成了这尘世孤独飘零的红叶,怕连红叶都算不得吧...便又自怜自艾了起来...人啊,都是可怜的..来去皆孤独,所以在世时总想贪婪的多拥有些,又或者在这尘世中被人们记住,其实我是属于后者的,自知生死毫无定数,便也想做个惜命的人,看到这里,定是要有人嘲笑我的,没事,我只当你要么参透了生死,要么还未开始考虑生命的意义...别说我变得无聊不爱交际了,我只是惜命,不仅是自己的命,也是父母的命,更是彼此陪伴的日子里的命,毕竟,那才算活得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