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借得万方的《你和我》。万芳是曹禺的女儿。
曹禺有四个女儿,和第一个妻子郑秀生了两个女儿,万黛和万昭。和第二个妻子邓译生(曹禺给她取名方瑞)也生了两个女儿,万方和万欢。四个女儿中万黛和万欢是学医的,万昭是研究俄罗斯音乐史的,只有三女儿万方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作家、剧作家。
2001年有部电视剧《空镜子》,原著和编剧就是万方,当时我的妹妹在读中文研究生,她的导师极其推崇这部电视剧,还在课堂上分析人物形象,那时我是不大看电视的,特意看了这部剧,主演有陶虹、牛莉、许亚军、何冰、姜武等,到现在印象很深,记得也专门找了原著小说来看。
那时不知道也不关心编剧是谁,后来才慢慢知道万方是谁的女儿,原来是有传承的,怪不得写得那么好。那几年我参加中文的自学考试,读现代文学作品的时候才读了曹禺先生的《雷雨》,这部剧百度说是"中国话剧现实主义的基石",我感觉即便到现在也无人超越。写作《雷雨》的时候曹禺才23岁,在清华大学念西洋文学系四年级,1933年写成。全剧是严格遵循戏剧“三一律”的,即要求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一昼夜)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雷雨》前些年有部电视剧,是我最喜欢的男演员赵文瑄,和王姬演的,尽管他们演的也很好,可是体会不到“三一律”那种独特的设计,所以还是推荐看剧本原著,你不会失望的,真的是个难以逾越的高峰。
《你和我》像一首意识流的散文诗,作者“哀而不怨”,寓伤痛“于无声处”,不愧是有40多年写作经验的专业作家,读前半部分叙述父亲母亲家世,杂揉着作者自己的回忆,不动声色的叙述尤为感人,令我好几次泪湿双目。
书取名《你和我》,是写妈妈和爸爸故事的,作者没有讲究结构和发挥技巧,而是通篇任思绪任意飘荡,想到哪写到哪,一会写她的狗狗乖乖,一会儿写妹妹自美国回来,一会儿又是片断的回忆,这样反而更让人觉得她的写作的真诚。
开篇是以妈妈服安眠药过量去世展开,从此妈妈的去世成为作者一辈子的伤痛。据学医的妹妹说,妈妈是一种药物成瘾症,随着药效的逐渐减弱,慢慢安眠药越吃越多。她叙述妈妈因为吃药而手疼,手伸到女儿眼前意思是让女儿给她捏一捏缓解一下,可是年轻的女儿没有体会,只是给她买回"索密痛“,让她吃,吃就好了,结果妈妈把手收回去了。
好难过啊!真是太难过了。我并不是自责,也不是后悔,只是难过,就像有一只手在胸口掏,一下一下,实实在在地掏,把心掏成了空洞。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不会为死去的亲人悲伤,只是在某些时刻,回忆起特定的情境,悲痛突袭,把人打个稀里哗啦,全身瘫痪。由此我认识到,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是的,甚至要付一辈子。
妈妈的去世是1974年7月,对那个年代,作者说”依然愤怒,依然憎恶“。是啊,谁不是呢?
岁月的土一层层埋上来,越埋越厚,土上长出了东西,草、庄稼、林木、繁花,谁还在意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我在地面上生长,生活,也有所收获,可当年那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还埋在地下,她没有死,随时会活过来。
家史,以外公外婆方面为主,外婆方愫悌,是大名鼎鼎的安徽桐城方家之后,外婆的九妹是方令孺,就是民国时代在青岛大学教书的“酒中八仙”( 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8位教授)中的何仙姑,和林徽因同为“新月派”女诗人。
外公邓仲纯,早年留学日本,是个著名医生,和陈独秀、李大钊等交好,同情革命,经常帮助和掩护他们。胞弟邓以蛰,邓以蛰是中国现代杰出的美学家和教育家。为公众所熟知的“两弹元勋”邓稼先,就是他的儿子。邓以蛰身边的那一些好朋友:
“三脑脑邓以蛰有许多朋友,用今天的话:一票朋友。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同事,同乡,诗友加酒友,一帮气味相投的伙伴,名单列出来有梁实秋、胡适、蔡元培、杨振声、闻一多、赵太侔、徐志摩、冯友兰、丁西林、朱自清……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他们正当年,真性情,食欲旺盛,好酒量,谈天说地不舍昼夜,一起参加活动,一起发起活动,彼此写很长的信,互相帮忙,一个个独立鲜活的生命情不自禁地互相碰撞、连接,那真是人生的大好时光。”
妥妥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啊。
外公外婆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万方的母亲,小女儿叫邓苑生,快100岁了,住在香港。
万方的母亲邓苑生,小学时长了一场病,以后身体病弱,外公邓仲纯不让她去学校上学,而是留在家里,读私塾,这私塾读得也不一般,因为和“三脑脑”邓以蛰的朋友们相熟,邓苑生几乎是大师们培养出来的“最后的大家闺秀”,干爸胡适来了给她讲国文和古诗,蔡元培、赵太侔来了给她指点诗文写作,还有大量的临摹字画,学习国文、作诗,待人接物,更不用说和“三脑脑”邓以蛰是挚交的杨振声,几乎就是在杨振声家里长大的,杨振声过从来往的都是什么人啊,她得到了不一般的教育,成为为一个文静、安静、审美意趣极高的美丽少女。
祖父万德尊也不一般,15岁考中秀才,后留学日本,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阎锡山是同班同学,由于能文能武,又和大总统黎元洪是湖北老乡,归国后担任黎元洪的秘书,人称“藩威将军”。黎元洪下台,祖父40岁就成了天津卫一名“寓公”。
父亲曹禺成长在这样一个旧式家庭里,家里同父异母的哥哥、父亲、母亲(生母在生下他三天后去世,双胞胎妹妹嫁过来成为他养母)全都抽大烟,但是母亲喜欢看戏,逢看戏就抱着年幼的曹禺,自幼熏陶,12-18岁在南开中学接触戏剧,亲自扮演角色,戏剧成为他终生的事业。
父亲母亲的恋爱也颇让人唏嘘,相识在抗战时期的四川江安,那时曹禺已有家室,且有了两个女儿。邓译生的家里人也坚决反对,但两人还是不顾一切地恋爱了。以后的10年,曹禺既离不了婚,邓译生还是一往情深、无名无份的跟着他,并先后堕胎2次。直到解放后1950年,由于国家领导人的介入,前妻郑秀才不得不同意离婚,两人结婚,过了琴瑟和鸣的24年。邓译生去世后,前妻郑秀一直念念不忘曹禺,曾想和他复合,但曹禺没有同意。到1980年,和上海京剧院院长、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结婚,直到1996年曹禺过世。
万方在书中写到父亲的三段婚姻,无论谁是谁非,三个女人都无一例外地深爱着父亲。
在写某一年的除夕,黄昏的时候,作者有一段长长的描写,如此独特的描写思念,看了很是让人心酸和难过。
她说,“在我最爱的黄昏,我要邀请爸爸和妈妈来聚一聚。”
“我把我的小音箱从电视机前拿到书房的柜子上,对着我最常坐的沙发。这张沙发的一端是一个小小的旧沙发,很旧了,从我出生时就在家里,另一边是一把扶手椅,放着柔软的大靠垫。似乎不再需要别的什么,那么好,可以开始了。
我放的是一张黑胶唱盘,不是用手机里的Q Q 音乐,我这样想象。这张《天鹅湖》在家里最受欢迎,它插在妈妈设计的放唱片的柜子里,被抽出来的次数最多,棕色的纸套子边缘变得又软又皱。我用两只手托着唱片,对准中央的圆孔,轻轻放下去,唱片沙沙沙旋转,再提起唱针,很小心地把它搁到唱片最外沿……哦,它来了。
多么不可思议呀,爸爸妈妈来了。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他们走近,感觉妈妈走到我身边,用她轻柔的声音叫:方子,一面伸出手摸摸我的脸蛋儿。她一次次地从房门走进屋里,在小沙发上坐下,又在扶手椅上坐下,不,扶手椅有点高,她还是在小沙发上坐下,爸爸也坐到小沙发上,等等,他还是坐扶手椅吧,小沙发更舒服,就让给妈妈坐吧。黄昏多么迷人,但在迅速撤离,暮色四合,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他们俩在我身边不时地换着位置,一会坐这儿一会坐那儿,我听任他们随意走动,觉得很好。当白天鹅独舞的那段小提琴响起,忧伤、婉转、那么美,他们不再挪动,都在我身边,我完全能感觉到他们的能量,整个房间都被充得满满的,我被紧紧围住,严密地包裹着,直至挤压我的胸口,胸口发热,热度快速地发散到手臂、喉头、眼眶,哦,谢谢,谢谢你们,妈妈,爸爸,谢谢你们来陪我。
思念有时就像火箭发射,在烈焰中升腾,雷鸣般地、拖着炽热的尾巴,直冲云霄,消失在无垠的太空里,开始它高高在上、寂静无声、不被觉察的环绕的旅程。
因为家里有一张妈妈、姨妈和江.青的合影,在特殊的年代,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恐惧来源。她说: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照片,也不是江.青,是恐惧感。如今那感觉还在吗?当阳光照耀,把光明洒向大地时,自然会投下。阴影,恐惧的阴影并没有消失。很多时候,我们既不是勇士,也不是胆小鬼,在两者之间有大块的灰色地带。而恐惧,既是敌人,也是朋友,恫吓我们也保护我们。艾略特说:”恐惧只在一小撮尘土里。”
谈到外婆,她说:
有次和妹妹聊天,回忆童年往事,谈到了婆,想不到妹妹忽然哭了,看上去毫无缘由,随即她很快擦去眼泪,一句话也没有解释。是的,有些感情埋得太深,仿佛并不存在,但在某种特定时刻会突然复活,发出强烈的信号,告诉你此人并没有离去,始终在你的生命中。
电影《寻梦环游记》说:遗忘,才是死亡的终点。
人的一生要经历三场死亡。
第一场,是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那是生理性的死亡。
第二场,是参加葬礼的时候,那是社会性的死亡。
最后一场,才是真正的死亡,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忘记你的时候。
那些大人物,会有人为他们写传记,会有人世世代代记得他们。可怜普通的世人,活了二三万天,最后化成了风,化成了烟,无人记得你是谁,你来这世上都做了些什么,你的情感、寂寥、心动、心痛也都随风而逝,想到地下的父亲,伯父、祖母、外婆,他们的故事还有谁记得,还有谁知道,即使力不能逮,我也要勉力为之,写一写他们,至少,我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