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电视剧总喜欢辨别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习惯性地将人二元区分归类,非黑即白。后来,慢慢地觉得事情其实不是那个事情,除了黑与白,还有很多其他颜色,这是一个多彩的世界。怀着忐忑自责的心情读罢《金瓶梅》,各色花样,兀自绽放,终了零落成泥,顿觉生活不易,人性复杂,世事无常。
潘氏六姐,数百年来被千夫所指,被唾弃,怎奈提及她便让人尴尬。潘氏自嫁与武植,打鸡骂狗,与丈夫整日合气,甚是嫌憎,慨叹命运不公:“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后自见了武松,百般挑逗,污秽龌龊,难以尽述。然武松终是一顶天立地男儿,任风吹雨扰自是岿然不动。不成,潘氏而后每日倚门凭栏,长吁短叹,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眼看如花姿容雨打风吹去,就此黯然终了,但偏偏就有那一根叉窗的棒子,不迟不早,不偏不斜,正正砸在西门大官人头上,好似姻缘前世注定,不是冤家不聚首。都是那根棒子惹的祸,潘氏就此开始了一段暂新的生活,开始一段看似由自己主动争取的生活,然而谁曾想她自此在黑暗的漩涡坠落,愈陷愈深,不可自拔。她先用毒药摆杀了亲夫武大,后如愿嫁入西门府为妾,妯娌之间,她争风吃醋,争强好胜,恃娇争宠,煽风点火,尖酸刻薄,惹得人人记恨,骂了吴月娘,害了官哥儿,气了李瓶儿,致其最终一命呜呼;对上,骂亲母潘妈妈“怪老货,你与我一边坐着去!……单管里外合里应。你明日夹着那老逼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几次险把自己亲母推到,骂她“没钱还坐甚轿子来,西门家不缺你这号穷亲戚,少些出来丢人现眼!”对下,呼奴使婢,作威作福,自己踹了一脚狗屎,偏任性大半夜里一味打狗,怪丫鬟关门迟了,没早赶了狗出去,拿马鞭子来就把秋菊一顿毒打,好好一张脸用指甲掐的稀烂,外面跪着去。潘氏生性多疑,敏感,刻薄尖酸,快嘴快舌,最要命的是,潘氏被欲望彻底裹挟,欲壑难填,无药可救,最终死在武松的刀下:“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扎乞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潘氏死在武松刀下,也算是一个了结,彻底的解脱。
潘氏亡年三十二岁,香消玉殒,短暂的一生,百般罪恶,罄竹难书,死后身首异处,暴尸街头,后被葬于一棵“空心白杨树下”,遗臭万年,似乎也罪有应得,活该!但,死亡,无论如何也让人轻松不起来,即便她是如潘氏这般不堪。潘氏死了,作者首先感慨的不是惨,而是说“金莲死的好苦也”,端的苦从何来呀?
潘金莲生在南门外潘裁缝家中,自幼颇生得些姿色,后自父亲死了,潘母拉扯不过来,九岁时将其卖到王招宣府里,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潘母争将出来,将其三十两银子转卖到张大户家中,被百般欺凌,配给穷矮搓屌丝武大,张大户死了,又被双双赶将出来,武大人物猥琐,专卖炊饼谋生,在温饱线上挣扎,一无所长,赤贫如洗,典个房安身也没有银子,只好用潘氏的钗梳凑办。在遇到西门庆之前,潘金莲的生活是黑色的,她像头口一般被卖来卖去,人说东她不能向西,要头不敢给手,被张大户暗自收用,又遭其妻毒打,既嫁与武大,送入火坑,又被张大户欺占,武大虽撞见亦不言语,这是怎样窝火、生不如死的生活呀?鲜花插在牛粪上倒也罢了,奈何又常被猪拱!可怜潘氏至此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任由命运摆布!她就像荒野中的一块塑料纸被风扯起,虽以天地为家,但却无自身一块立锥之地,飘忽不定,静躁万殊,身不由己。后来她铤而走险,看似热烈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决绝地与命运抗争,用毒药摆死武大嫁了西门庆,潘金莲觉得自己似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幸福生活就在眼前。然而天不遂人愿,在西门家,万紫千红,吴月娘出身高贵,家中做大,是西门大官人的有头有脸的合法妻子,登得大雅之堂,且掌管财物自然神气;孟玉楼和李瓶儿进门时都带了成箱的金银细软,古物宝器,日后也是百般受用不尽;孙雪娥虽贱为丫鬟出身,但习得一手好茶饭,好针织,下得厨房;李娇儿本为风月场女人,花姿娇容,备受疼惜;只自己穷酸,冬日里连件像样的貂皮棉袄也没有,活不起人,仅有自己的天生丽质,以此为资本博得大官人怜爱,终难免沦为玩物,奈何后来连西门庆的疼爱,也看似被李瓶儿夺取,人家倒是有人疼,自己独守空房,“到半夜,对着孤灯,半窗斜月,反复无寐,长吁短叹”。再后来,李瓶儿生了官哥儿,西门庆更像是被勾了魂儿一样,整日往她房里跑,金莲看人家各人的肉儿各人疼,自己男花女花一个没有。金莲一生费心钻营,命运多舛,到头来,自己一无所有,赤条条离开人世。
放下成见,金莲死得确实“好苦也”。
其出身卑微,平生飘忽不定如水中浮萍;花姿娇容,又沦为玩物工具,末了又被武松剖心挖肺,横尸街头无人问津;其孤苦无依,营营碌碌,勾心斗角,一切都为生存计,摸爬滚打,整日泡在苦水中竟也浑然不觉。人之为人在于其精神的存在,然金莲终其一生,只有在外围周遭,在别人的眼中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她可怜渺小到如尘埃一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更没有反抗的自觉自省,如器物一般。金莲纵然千娇百媚,奈何花插金瓶,沦为草木,枉自娇艳了一回,苦也不苦!
花开花落,谁又能说那是花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