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和他的女人们

老婆脑溢血,我只能抛家舍业地在医院陪护她。医院里每天都在上演人间悲喜剧,不管你得病前是什么身份,一旦得了病就只有一个身份——病人。谁都不能例外。

平头老百姓得了脑溢血不足为奇,据专家说,这种病得病年龄,从以往的五十五岁,提前到现在的三十五岁。想一想,如果三十来岁就得脑溢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后半生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为照顾病人三个月,我见证了这间病房几十个病人的苦情戏,有欢天喜地出院的,有悲悲惨惨见阎王的,更多的是没钱填坑,回家等死,或者心怀希望,坚持康复锻炼的。各人演各人的戏,就像老人说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前两天,我老婆左边病床上的老人因为没钱医治,拉回家等死去了。到了当天夜里快十一点时,紧急送来一个病人。他是我们县城最出名的律师。据说,如果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等于没在我们县待过;还听说,你可以不知道县长县委书记的名字,但不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比我们县长都出名的著名律师。听说因为晚上喝酒,突然中风,被同桌吃饭的同学朋友紧急送来的。

当时送他来的时候,场面非比寻常,排场太大了,来送的朋友太多了,足足十几个。如果都坐一桌上吃饭,也是蔚为壮观啊!他们都衣着光鲜,器宇不凡。有人大腹便便,夸夸其谈,像大老板;有人衣冠楚楚,斯斯文文,像文艺工作者;有人油头粉面,神情庄严,像政府工作人员……但不管怎样的装扮,对我们这群平头百姓来说,都是上层社会的精英人士。他们的生活,让我们可望不可即。听一个病友的儿子讲,他们吃一顿饭,能吃掉我们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啧啧!咱不敢想。

他刚被推进病房,他的朋友们一脸紧张地护送他,把病床围了三层,像群星拱月一般,都关切地盯着他的脸,仿佛能看出一朵花似的。有人满脸急切而殷勤地问道:“老李啊,你,感觉怎么样?”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问候,仿佛生怕落后了,错过了献殷勤的好机会。

但老李却嘴歪眼斜,痛苦地“呜呜”支吾几声,然后再没了声息。那群人就开始追问医生,纷纷七嘴八舌地问:“医生,我朋友怎么样?他,不严重吧?”

值班医生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她摘下听诊器,摇摇头,冷静地说:“目前为止,情况不容乐观,具体情况需要做专门的检查才能确诊。现在我能做到就是先抢救。”

老李被护士戴上氧气罩,双手都挂上吊瓶,身旁的小桌子上还摆放了一台检测仪。检测仪上,复杂的线条起起伏伏。机器还发出奇怪的声音,不时“滴滴”响。老李仿佛没了意识,静静躺着,如果不好好看,还以为他死了呢。

因为没有家人在场,老李又没了意识,他的朋友们开始谈他住院的事,不再围着他。其中一个人说:“我给他交了三千块,估计连明天的检查费都不够啊。我们得联系一下他老婆,让她过来照顾。”

另一个神色恓惶地说:“哎呀,估计他老婆是不来了。你没听他今晚说的话吗?今天他请我们喝酒,就是庆祝明天离婚成功的。今天离婚协议都签字啦,他和他老婆约好明天上午八点,民政局门口见。唉,打打骂骂好几年,终于走到离婚这一步……”

其他人开始八卦:“哎呀,老李就是专门给人打离婚官司的哇?怎么自己也要离婚啦?”

“呵呵,”那人嘴角上扬,接着调侃道:“世事轮回知道不?多行不义必自毙,知道不?他手里拆散了多少桩婚姻?老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这是……”

言外之意,他活该。但他毕竟是文化人,觉得在病床前讨论病人的人生污点有些不仗义;再说,晚上他们还客气地握手,说面子话,互相吹捧。现在一转身,位高权重的人从珠穆朗玛峰跌落万丈深渊,所谓朋友的态度也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谈论了一会后,有人开始告辞,打着哈哈说:“老婆催了。家里孩子小,我先撤了哈?”这是和老李泛泛之交的。

另有人接着站起来,尴尬地说:“我明天一早出发。对不住哥们儿,我要回家眯一会。”这估计是有些交情的。

又过了一会,又有人站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我明天一早回老家上坟,有些东西没买。我……先撤啊!”这是交情比较深的。

最后剩下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无精打采的。夜已深,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都累了,病房里响起打雷一样的鼾声。三人其中一个说:“要不你们走吧。我一个人陪到天亮吧。”

另外两个迟疑不决地说:“得赶紧找他家人啊?我们也不能总守着他啊?你垫的钱,如果他没了(死了的意思),这钱他老婆不会还的。再说,借条都没有……”

那人叹着气,低声嘟噜着:“倒是小钱。顶多我认赔呗!”

另外一个人说:“他老婆不是还没离婚吗?让她还钱。”

这两个人鼓动那人打电话,联系老李的家人。他们从老李兜里掏出手机,翻看电话薄,然后拨通了一个叫“大姐”的电话号码。那头传来惊恐而苍老的声音:“什么,我弟弟?啊……呜呜,我知道了。我明天过去。谢谢你啦!”

那人守护了一夜。估计他是老李最好的朋友。

天刚蒙蒙亮,四个农村妇女打扮的中年妇女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她们一进屋就扑到病床侧,眼泪鼻涕流,嘴里低声叫着:“兄弟啊,你这是怎么啦?”

她们是老李的四个姐姐。老大已经五十多岁,两鬓斑白,满脸沧桑了。其他三个姐姐也都是半老徐娘,衣服样式老旧,满脸皱纹。能看出来她们真的爱着这个弟弟,不但爱怜得拉着他的手哭得稀里哗啦,还给他把一夜尿湿的裤子脱下来。其中一个去找了医生,给他接了导尿管。但大便还是需要他姐姐们帮忙收拾。

那个最忠诚的朋友,在他姐姐们来后也要走了。他大姐拉着他的手说感谢的话,话说得土气不说,唾沫星子还溅到人家手背上。那人强自微笑,安慰她们几句,说了几句“好好照顾,老李很快会好起来”的面子话。他转身后,一脸鄙夷和嫌弃,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背上根本不存在的唾沫星子,然后逃避瘟神似的,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中午时,头天晚上来送的朋友原封不动得一起来看望。老李仍然老样子,躺床上无声无息,仿佛早就死了。但他床尾吊着的导尿管证明,他还没死,还进行着一系列生理活动。他还大便。估计还是昨晚在酒桌上吃的美食,变成垃圾排出来了。从这天开始,他再也没正常地排过大便。因为,他已经不能动,不能吃,只是打针,偶尔喂一点稀米粥。

闲着没事,她三姐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她说:“我姐妹四个,从小家长都重男轻女。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弟弟,全家人都把他当星星看。我们都没上过学,只有他一人上了。他聪明,自学了法律,考了律师证。他专门打离婚官司。经过他手里的官司,没有一起是输的。家乡的人们,都以他为荣。”

她眼里闪着泪花,看得出来,她很疼爱这个弟弟。尽管他已经四十岁了,但在他姐姐们眼中,他还是那个顽劣聪明伶俐的小弟弟。他给她们的家族带来荣耀。也许,他只是一味从姐姐们身上索取,并没给她们带来什么好处,但姐姐们都死心塌地爱着他。

她又跟我聊起她弟媳。她说:“我弟媳妇也是当老师的。刚结婚那阵,关系很好。她还给我弟弟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本来和和美美,但想不到我弟弟做了律师后,钱挣多了,名气大了,他们的关系也无可救药了。”

我问:“为什么呀?”

她可能不想提,只是一味地摇头。接着不知道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眼泪刷刷流。我猜,她可能想到父母就这一个宝贝儿子,现在却生死未知,这不是天妒英才吗?

老李静静躺床上昏睡。他的几个姐姐六神无主,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团。作为中年妇女,上有老下有小的,谁能闲着?都一堆鸡毛蒜皮的杂事要处理。最后,她们自发排了值日表。照顾弟弟的任务,从老大开始,以此类推,每人值班两天。

她们刚来,医生就来催款单了。无奈,她们开始凑钱。她们自己定下来,每人先交一万块钱给弟弟治疗。

然而,四万块钱能干啥?当医生提议动手术时,她们的反应就是:医院真黑,就知道要钱。每家的这一万,虽然对她们来说像天文数字,但她们还是千方百计得拿来了。第四天,要做手术。

但医院要求家属签字,说是姐姐们没有这个权限。为了弟弟的健康,她们商量着去叫弟媳来签字。然而,去了好几趟,他老婆死活不来。医院说:“让家属签字是硬性规定。其他人不能代替。”

他姐姐们派代表去了几趟,他媳妇就是不肯来医院签字。

老李动手术的前一天,有个妖娆美丽的女人来看老李,一看见他眼泪就流下来。他的几个姐姐脸色铁青地看着,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在看一场哭戏表演。她临走留下三千块钱,说让老李想吃什么买什么。他姐姐们先不收,后来也接下了。她们负担弟弟的医药费实在太沉重了,反正拿到也是弟弟的钱。

美丽女人走后,他三姐才悄悄给我说,那个女人就是她弟弟的情妇。我以为老李和老婆离婚是因为插入这个第三者呢,没想到他三姐说:“切,我弟弟找的小三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了,就刚才那个长远点,包养她花钱最多。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自说自话地答道:“那是咱县长的亲妹妹。”

我暗暗抽了口凉气:原来县长的亲妹妹都给他当小三了,怪不得刚把他送病房来时,派头那么大呢!但,再大的排场也是人走茶凉。他的朋友们第二天象征性得来看看,一看他神游太虚,除了会喘气,就是一个标准植物人,估计回天乏术,风光不再,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所以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动手术必须老李老婆签字。她们一遍遍去请,后来好不容易姗姗来迟。这个女人只是一个样貌普通的路人甲,和她老公的小三没法比。听说,把她请来,还是因为他姐姐给她磕头请来的。为了弟弟能延续生命,他姐姐竟然不惜给弟媳妇磕头请罪。

他老婆一进屋,也不管他还能不能听见,大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负心汉!你要离婚,要离婚,早早把家里的共同财产全部转移。我啥也得不到啊!你没有想到,你做的最后一次离婚案子,竟然是给自己吧?你不是怪能吗,竟然快死了还没离开?你把家里的车停哪里啦?你转移财产就不给自己儿子?你就狠心把钱都留给小三?”

她越说越气,直接上手,冲到病床上撕打老李。老李嘴歪眼斜,一副丑态,精致的大奔头早已经乱没了形,脸色像死人一样没有血色。如果谁说,几天前他还生龙活虎,舌灿莲花,法律条文滚瓜烂熟,条分缕析,沉着冷静,打死也没人信。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容不得微弱如尘埃的人与之抗争。

就在她越打越来劲的时候,他大姐二姐抱着她哭,他三姐四姐“噗通”跪下,向她乞求:“弟媳妇啊,你一天没离婚就还是两口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你就念旧情,饶过他吧。他……已经罪有应得啦,何苦再累得你手疼呢?好好替我们照顾侄子……如果有一天,我弟弟……不行了,也算给我娘家留个后啊!为了这个,我们老李家就欠你一辈子的情!”

说到最后,他四个姐姐都哭成泪人。她们悲惨的哭声,也引起他老婆的伤心事。这下病房里同时有五个女人在哭,人仰马翻,好不热闹。最后还是值班医生过来,呵斥了她们一顿,她们才算消停了。

老李的手术是大手术,需要开颅抽积血。听他姐姐说,一个手术用掉了好几根钻头呢。我一想到电钻在脑门上“蒙蒙”打洞,我就感觉生不如死。但他已经啥事不知道了,只能任人摆布,不管给他换什么样的尿垫,还是在脑门上打孔,他都听之任之。

他的手术不成功,开颅手术加剧了他的死亡。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是一辈子疼爱他的姐姐,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是他曾经背叛,差点离婚的妻子不离不弃地关照他。

听说他快死了,他的美丽小三又来了一次。她穿金戴银,打扮得像一个香港贵夫人,端庄优雅。他老婆照顾了他四天,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子。当小三娉婷袅娜地走到病房问口时,他老婆发现了她,痛苦地哀嚎一声,扔掉导尿管里的尿液,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打纠缠。小三没几下就被他强悍的老婆打趴下了,尖声哭嚎,叫苦不迭,形象全失。最后被值班医生给拉开了。

尽管他姐姐和老婆悉心照料,但他还是慢慢走到生命的尽头,像一棵繁茂的大树,最后枯成一堆干柴。最后,一块蒙面的白布,隔绝了阴阳两个世界。白布下的他,不似当年的意气风发,也不似得病时的形容枯槁,而是一脸平静。从此,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他的故事和传说也将在不久的将来烟消云散。

想一想,人一旦得病,对你不离不弃的除了亲人,还能有谁?不管活着时如何风光体面,人死后能得到什么?唯有一抔黄土祭孤魂。所以,好好爱你的配偶和亲人吧,在这个冷漠虚浮的世界上,最爱我们的人只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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