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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我们的祖先深信,道德的根本是天道在人体中所发生的作用,生命就是道德,没有道德,生存没有意义。没有道德的生存方式,不是中华文明的选择。有道德,文明才能生存,才能战胜一切困难和敌人,才能最后胜利,才有和谐。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宅子,是山坳里唯一一座还算保存完整的建筑。院子前面有片打谷场,中央的梧桐树上挂着一只空鸟窠。现在,我正坐在火炉旁边,左边趴着的那条老狗的名字叫旺财。右边的地上铺了块桌布 ,上面有几只乳鸡在啄食着碎米粒。长嘴茶壶里冒出的白色蒸汽让屋内的景物变得不太真实。近来,我很少去翻阅爷爷留下的那本薄薄的黄册子。它被我珍藏在衣柜顶层的那只镶嵌着金边的木盒里。木盒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它的旁边摆放着秋先生留下的三本线装古籍。秋先生和冬先生离开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们乘坐的小木船最终会漂去什么样地方。旺财皮毛上的那些黄斑纹的颜色更深也更宽了,它每长一岁,身上的黄斑纹就会深上和宽上几分。这是我近来发现的秘密——我终于不用再为那些焦虑症烦心了,它们困扰了我很多年。它们总是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就像那些陈旧的蜘蛛网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就会在你的头发或衣领上面现身。而你却毫无办法。现在我感觉浑身轻松,充满了活力。这些年我终于忘却很多东西——都是些不容易忘却的不好记忆。平时,它们潜藏在大脑的某个被标识过的角落里。由于标识的存在,会让你忽然就想起了它们——比如那时你正在翻阅书籍或者做着晚饭。它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你不得不常常需要分散出部分精力去招待它们。旺财经常会对着空鸟窠发呆。我想它是在疑惑它是如何保存下来的。很多我们非常熟悉的坚固物体都消失了,可是这只瘦弱的物体却顽强地挂在那里——虽然它的主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当我们站在山坳口注视着那两条温驯的笼罩着霞光的海沟时,感觉以前的灾难犹如梦幻一样。堤坝两侧从折断的树干上面新长出的枝条重新具备了成熟树干的规模,它们茁壮成长,从截断的树干内源源不断地汲取营养。我想起了那些狗,和它们在树影里穿梭的身影。
这片山坳原来居住几十户人家。鸡鸭牛羊常常将庄子闹得沸沸扬扬。原来有很多孩子,他们跟随秋、冬两位先生念书。那是令人尊敬的一对盲人夫妇。孩子们在他们的熏陶下渐渐明晓了这个世界与它所包含的事理。
可能是因为眼睛看不见的原因,秋先生讲起古经文总是饱含深情,有时竟然会失控到声泪俱下的程度。我在他那近乎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中体验到脉搏的骚动与激愤一一它们像山坳口的湍流,轰轰烈烈地踏过水下每一块碎石。可是,水道实在太窄了,以致于它们拥挤的躯体常常会在某块凸起的岩石面前撞得粉碎。它们拼命地向前,向前,发出不甘的怒吼。其他人应该和我一样也有着某种类似的体验。鸟雀经常穿越窗子啄食我们课桌上面的食物。可是,我们中没有哪个去关心过它们。先生的身体里面藏着一只猛虎,在文字的森林里它庄严漫步。由于失去外视能力,他将每一个句子都想像成一片起伏的山脉。他在山脉间徘徊,雀跃;或者长啸或者痛哭流涕一一却少有人能够看见或者听到这些。我应该是他为数不多的知音之一,他总是用他那只布满青筋的又瘦又长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脑袋中央有妈妈帮我扎成的通天辫子。他通常会在辫子上面停留一会儿,并且呼吸悠长,像是陷入某种沉思之中。我感觉他正在吐着丝儿,晶莹剔透的丝线穿过我们的间隙来到我的辫子上面,并且,打着圈儿。我的通天辫子被缠绕得密密麻麻,像只闪光的冰锥子。于是,我的心坎便瞬间亮堂起来。
秋先生因为家里养的鸡总是丢失,便开始埋怨旺财。那些鸡被他散养在院墙东面的果树林里 ,墙面开了门,这样他和冬先生就随时可以去果树林散步。林子并不大,但一年四季总会不间断地有一些果树挂满香喷喷的果食。并且,相应地也会有开着鲜花的果树与它们相伴。这样环境特别适合饲养家禽。它们不会像其他动物那样去损坏植被与树茎,并且有足够的食物供它们享用:草种、昆虫、散落在地面上的烂果子……因此那些鸡养得溜光养眼。秋先生和冬先生养了四条大黄狗。它们负责巡逻这片果园。大黄狗长相凶猛,嘴里常常衔着野物的皮毛。但是,从来不会伤害孩子与鸡。我们伙食中的鸡蛋就来自那里。自从旺财到来之后,四条狗就常常心不在焉,偶尔还会溜往它的居所。汪财住在我家的祠堂里面。它刚刚到来就占据了那个地方。平时它伏卧在供桌下面,耷着脑袋一动不动。别人都不敢靠近它。只有当我和爷爷出现时,它才慢吞吞地会爬起身子晃晃尾巴。对于庄子来说,旺财是一位神秘的客人,它凭空出现在我家门前打谷场中央的梧桐树下。一幅苍老的模样,并且瘸着左后腿。它站在那里,显露出一种高贵的姿态。庄子里的十几条猎犬先是围住它吠个不停,后来,像是慑于它某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居然全部卧伏在它的面前。庄里的几位猎人拿着弓箭长刀想要赶它走,被爷爷制止了。全庄人都尊敬爷爷,他是一位博学的长者,经常会帮助庄里解决各类难题。旺财是被爷爷请进家门的。真的是请,爷爷非常客气,并且取出他珍藏多年的坛子酒。旺财是个标准的酒徒,它熟练地用前爪拍去泥封,先是伸出长舌舀着喝,后来干脆四爪托住坛子往嘴里倒了。从此家里多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月圆前夕,旺财会将全庄子的狗集中在梧桐树下面。它们仰起头来对着朦胧的月影长吠,吠声悠长而凄凉,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召唤仪式。当月光照亮坳子的每一个角落时,犬吠声便嘎然而止。秋先生抱怨旺财将他家的黄狗全都召去集训了一一旺财将狗群分成两支每支由十八条狗组成的巡逻队伍,它们轮换着巡察那些两侧生长着高大树木的堤坝。堤坝的外面是两条并排的大海沟,坳子口正对着海沟。海沟的外面是莽莽的山脉与苍茫的大海。如果站在高处就会发现,整个坳子就像一个特大型的高脚酒杯。杯口的斜坡上面散布着一些房屋、院落。海沟外面的山脉构成杯座。两条海沟将连接杯座的坳子出口生生截断,断开的间隙里常年笼罩着七彩霞光。我们只知道这么多,因为谁也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由于没有黄狗的看护,果林里出现了一些野物的爪印。秋先生寻到爷爷说明这事,旺财就将它的居住地搬到秋先生的院子里。院内搭着几座供养花草盆景的木头架子,旺财平时就蹲坐在花草的下面。附近不再有野物现身,于是,秋先生就将旺财像花草那般供养着。
冬先生的课我没有听过。她只对女孩子讲。每天早晨,我们向先生们请安时,她总是挨个地用她那根葱白的食指点过每个女孩的眉心。被点过的女孩就欢天喜地去教室了。我总觉得她是下了某种祝福之类的降头在那些女孩的眉心里。冬先生说话慢条斯理,是位和气的老妇人。她语速的节奏,像是在娓娓道来某段有趣的故事。她的双眼安静地闭着,从不睁开,并不像秋先生那样不安地翻转着眼白。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像是金色的秋林在安抚着傍晚的溪流,向外人展现着一种静谧的氛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旺财会在半夜里扯住我的衣襟带我来到庄外的土丘上面。那里很乱,山猫翻过凸起的树根扑向老鼠,草丛内忽闪着野物发光的眼睛,夜枭突然从枝头飞起并且发出刺耳的叫声。那里蚊虫很多,蛇也很多。我们坐在石头上面聆听远处传来的阵阵海涛声。旺财总是一幅忧郁的眼神,在月光下面显得迷茫或深邃。它的尾巴垂耷在岩石的边缘,时而蜷曲,时而伸直,暴露出它的内心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平静。后来我才明白,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是在那段时间结下的。我们安静地坐着,享受着周围的一切,却从不打扰对方。月光见证着这些奇怪的画面,日复一日。那时,我就知道旺财的身体里面藏着许多神奇的故事,可是它却从来不愿和我说起(也许它并未找到正确的交流方式)。就像爷爷始终将它当成平辈看待那般——他们都是身体里面藏有许多故事的群体,包括秋先生和冬先生都属于这类群体。他们将真实的自己小心地隐藏着,平时我们看见的只是他们想让我们见着的那些部分——他们将身体的记忆分成若干个个体,就像有些水果的果实那样。我们看见的只是其中的某些影像。
灾难总是在无意间发生,就像正在享用美食的某位先生(女士)无意间被鱼刺卡住嗓门那样。这里以前很热闹。几十户人家聚居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山坳里。家禽牛羊像蘑菇那样一簇簇地散布在各处。群鸟时起时落,野畜忽隐忽现。妇女在田里伸了个懒腰,狗狗追着娃娃的屁股跑。号子响起,猎户们凯旋归来,背着猎物,拖着夕阳。熊熊的篝火燃红了黎明,酒后的男女们扯着腥荤段子闹个通宵。这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坳子也乐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不时会送来彩云与清风。偶尔,坳子自身也会玩心乍起,在兴头正酣的男女们的头顶浇灌一阵急雨。这是坳子的乐子,人们习惯了它的这些无厘头游戏,就像习惯吃喝拉撒与干活生娃一样。人们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 ,没有人愿意去思考那些复杂的问题。爷爷是坳子里唯一的智者,他负责解决庄子里所有的困难与“大事”。平时,他会常常拿着那本薄薄的装订着黄色封面的小册子,去挨家挨户地串门。他将那些人的想法与困难用类似符篆那样的符号收录下来,回家之后仔细编排分析。于是那些杂乱无章的符号便逐渐清晰起来。它们呈现出几种典型的组合轨迹。他相信那些组合代表了人们身体里面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它们是人类社会组合的本质。如果没有这些,社会也许将不复存在。他常常利用它们去解决那些人的需求与困难,往往那些看似无解的东西在另一个困难面前会得到完美的诠释。他只是帮助着他们化解困忧,却从不解释这样做的依据。这是他身体里面的秘密,不能够说出来,也无法说得清楚。多年以后,当我能够读懂那本小册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也像他们那样藏着许多的故事。
在地面轻轻摇晃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会有多么可怕。他们按照固有的规律去忙活各自的事情。心灵依然沉浸在原来的经验里面,丝毫没有想过哪怕是一点点的变通一一这只是生活中常见的那部分乐子而已!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都被自身经验边界处的那扇篱笆墙遮蔽了眼晴。他们习惯于这种遮蔽特有的那种简单明了的视觉享受,以至于他们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的目光穿过墙壁上面的缝隙。他们不愿意看向更远的地方。因此,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当经验编制的篱笆墙被现实残酷地冲垮并且践踏时,那些曾经令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将会变得多么渺小和羸弱!就像儿童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纸片迎向那些飞来的碎石(他们将纸片想像成坚固的盾牌)。
最先的骚乱来自巡逻的狗群,它们狂躁地冲向各自的主人,试图将他(她)们从田里拉出来。主人使出浑身懈数拼命地驱赶自家疯了的狗子,并且都有来有往,演变成长时间的拉锯战。旺财一反常态地来回走动,拖着它的腐腿。它先是奔向我爷爷那里,后来又叼着爷爷的那本黄册子去寻秋先生。也许是藏在他们身体里面的故事,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他们的目光会不时地穿过那些由经验编制成的篱笆墙。冥冥之中心灵之间自然存在了某种概念或者意识上面的交集与联系。这些是我后来变成他们那类人之后才明白的。他们达成某种协议,并且有着非常明确的分工。秋冬两位先生给孩子们布置了一个新的任务:今天晚上将在庄子后面的山洞里面举行野炊活动,并且在里面住上一宿。给他们一柱香的准备时间。山洞坐落在斜坡上面靠近山顶的部位,是爷爷组织人手收拾干净后,作为临时避难所使用的地方。也许爷爷已经从他的那本画满各种符号的小册子里面预感到将会有某种灾难于近期降临一一他上个月才组织人员将山洞收拾干净,备足食物和水。并且,安装一扇厚重的大门。我们在山洞内一起度过了一个浪漫而幸福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大门便被推开了,大人们要领着孩子回家,并且抱怨爷爷让他们在山顶灌了一夜的山风。几个好酒的猎户竟将荤腥话甩到爷爷的身上。他们急着回去是要将那些死狗剥皮煮了或者挖坑掩埋。爷爷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高瘦的身体像是感染了风寒,会不受控制地自然抖动着。他沉默得像庄子中央那口井壁上面长满青苔的古井。他站在不远处的桦树下面,默默地注视着下山的人们。最后,自己也尾随着他们向山下走去。
山洞里只剩下我和另外四个没有家长迎接的小孩(其中有一个女孩)。他们像是受到了惊吓,倚靠在深处的墙壁上默不作声。事情的转折往往令人哭笑不得,就在他们回到家里将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我是这样推测的),灾难突然间降临。只听见坳子口方向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那里的天空瞬间便塞满了闪闪发光的水花。那些水花非常美丽,像天空突然下起了水晶雨。接着那里又树起一面面移动的水墙,发出刺目的强光。强光太猛烈了,仿佛要荡涤尽世间的阴暗。水墙顺着坳子口这个巨大的天然水道朝坳里面猛扑过来。经过水道的加速,洪水来得异常凶猛,在进入坳子的刹那虽然有过短暂的停顿,但瞬间便被后面涌来的浪头给吞没了……
爷爷!看着拉着两个妇女刚刚跑到半山腰的爷爷,我飞奔过去。旺财死死地咬住我的衣服,我拖着它瘦瘦的躯体缓缓前行。我看见洪水吞没了一个又一个跑向山顶的人们,它迅速追上爷爷的身体,让他打了个趔趄……我只看到这里眼睛就蒙地一下黑了,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在我昏迷的瞬间,我听见秋先生嘶心裂肺的吼叫声。
我不愿意回忆这些事情,就像我不愿相信冬先生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及她睁开后的眼睛。虽然它们占据着记忆广场上面最醒目的位置。当你打开记忆时需要首先去面对它们。那天,当我从昏迷中苏醒时,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已接近尾声。潮湿的地面证明洪水曾经侵入过这里。旺财瘫卧在我的身旁,一幅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模样。洞的深处还斜躺着四具身体,他们还没有清醒。厚重的洞门从中央缺了块门板,阳光自缺口处照射进来,被山洞湿漉漉的墙壁反射并分割成无数根细长的光线。这样就可以看见山洞里面的一切。秋先生抱着冬先生靠坐在门右侧的阴影里。开始时,我差点没有看见他们。冬先生侧卧在秋先生的腿上,头抵住他的胸口,身体间歇性地抖动着,喉咙里偶尔会发出野兽发怒时所发出的那种短促、低沉而铿锵的声调。她浑身全是泥水,头发又脏又乱,完全失去平时端庄淑泰的形像。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球上长满花花绿绿的肉球球一一这些是我在打开洞门后看见的。当时,秋先生那双翻动着的白眼球周围渗出鲜红的血液,它们中的一些滑过面颊滴落在冬先生苍白精致的耳朵上面,象盛开的鲜花。他轻轻地念着经文,一遍又一遍。在经文空灵的祝福声里,冬先生渐渐陷入沉睡状态。
我们在水几乎退尽之后,才敢来到庄子里。除了水声庄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家禽、牲畜和人的影子。鸟也没见到一只。整座庄子除了我家的那片院落,再也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我在爷爷制作的那些像太极图案那样环绕在院落周围的木架子上面,发现两具夹阻在木梁之间的尸体。除了他们,整个庄子再没寻见其他人的尸体。他们像从这里凭空蒸发了一样。我们都很疑惑我家的院落是如何保存下来的,最后秋先生摸着那些木架及木板的断口给出了答案:原因就出在这些被制做成太极图案模样的木头架子上面。它们让洪水在面前形成漩涡,将水势导流往其他方向。
我们在先生的果园里坐上一阵子,然后又回到山洞中。果园没有遭到严重破坏,果树都还在,只是没有了花朵和果实一一但我们的教室和先生们的房屋都被已经彻底毁坏了。那里原本是幸福的家园。
两位先生陪伴我们在山洞里居住了几年,然后就离开了。期间冬先生的眼睛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经常睁开,即使她每天都在努力地紧闭着眼睛。而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每天照样去山洞深处给他们请安。但是,冬先生那根葱白的食指却再也没有点过哪个人的眉心。
他们是乘着木舟离开的。木舟是我们几个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造成的。他们不让五人之中任何一个跟随,相互搀扶着默默地登上了船。秋先生划着浆,冬先生坐在船首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在我噙着泪水的目光中,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渐消逝在海沟美丽的霞光里面。霞光还是像从前那样,仿佛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我们五个和旺财留了下来。后来,又有两个人乘着船离开了。再后来,结了婚的那对夫妻带着他们三岁的孩子也乘船离开了。
旺财不肯走,我也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