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秋天,父亲破获了本市最大的黑社会团伙案,登上了报纸头条。照片上的他穿着警服,胸前戴着红花,脸上是意气风发的笑容。报社记者称他为“扫黑英雄”,说这座城市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谁都没想到,这份安稳只持续了十七天。
第十七天清晨,母亲像往常一样牵着哥哥陈晓星的手,走向阳光幼儿园。那天我因为感冒没去幼儿园,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远去。哥哥穿着蓝色小外套,背着小熊书包,一蹦一跳。走到拐角处,他突然回头,朝我的方向咧嘴笑了,挥了挥手。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正常的晓星。
母亲将晓星交给幼儿园老师后,去菜市场买了父亲最爱吃的鲈鱼。当她回到幼儿园接孩子时,老师却惊讶地说:“晓星爸爸不是刚来接走他吗?”
母亲的手机随即响起,传来父亲困惑的声音:“单位有点事,我晚点去接晓星,你跟老师说一下。”
那一刻起,天空仿佛塌了下来。
警方迅速锁定目标——父亲打击的黑社会组织残余势力。监控显示,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接走了晓星,孩子很顺从地跟他走了,显然认识对方。父亲脸色铁青地说,那男人有点像案件中一个在逃的次要成员,但他不敢百分百确定。
绑匪一直没有来电话。
没有勒索,没有威胁,没有提出任何条件。
晓星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城市的茫茫人海中。
父亲动用了所有关系,警方布下天罗地网,但三个月过去,一无所获。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父亲则变得沉默寡言。我们家从英雄之家变成了寻子之家,墙上贴满了寻人启事,电话24小时开机,生怕错过任何线索。
直到那个下雨的周二上午。
交警大队的王叔叔在执勤时,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个小男孩过马路。男孩低着头,步履蹒跚,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王叔叔多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孩子面熟。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晓星?”
男孩没有反应,但牵着他的男人猛地松开手,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雨幕和小巷中。
王叔叔冲过去抱起孩子,对着对讲机大喊:“找到陈科长的儿子了!嫌犯往南跑了!”
消息传来时,父亲正在开会。他冲出会议室,连外套都没拿。母亲则直接晕倒在家里,我拼命摇着她的手臂,哭喊着“妈妈”。
当我们全家冲到医院时,晓星已经做完了初步检查。他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玩着护士给的玩具汽车,眼神空洞。外表看起来没有明显伤痕,只是瘦了许多。
“身体上没有遭受虐待的迹象,”医生谨慎地选择措辞,“但我们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他对刺激反应迟钝,语言能力似乎也...”
父亲冲过去抱住晓星,泪流满面:“星星,是爸爸啊,认得爸爸吗?”
晓星缓缓抬起头,看了父亲很久,然后小声说:“爸爸。”
那一刻,母亲激动得几乎再次晕厥,我们以为奇迹发生了。
但我们很快发现,晓星只会重复别人说的话的最后两个字,就像回声。他不再认识最喜欢的玩具,不会自己吃饭,甚至不会系鞋带。经过全面检查,医生在他的颈部发现了一个微小的针孔。
专家会诊后得出结论:有人给晓星注射了一种未知的神经毒素,精准破坏了他的大脑高级功能——语言、记忆、逻辑思维,只保留基本生理功能。现代医学无法逆转这种损伤。
“就像一台电脑被格式化了,只留下了最基本的操作系统。”主治医师无奈地说。
父亲一拳砸在墙上,鲜血从指关节渗出:“那群畜生!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警方全力追捕逃跑的绑匪,但再无进展。晓星回家的第三天,父亲在晓星的衣服夹层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打印着一行字:
“现在他永远陪着你们了。复仇的滋味如何,陈科长?”
父亲愤怒得几乎撕碎纸条,但职业本能让他迅速将其放入证物袋。技术部门检测后,除了父亲的指纹,什么都没有。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两半——一半是公众眼中的悲剧英雄家庭,一半是关起门来的绝望牢笼。
母亲辞去工作,全职照顾晓星。父亲更加拼命工作,破获了一系列大案要案,职位一路高升,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则一夜之间长大,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写作业,自己安慰深夜哭泣的母亲。
晓星的身体在长大,但心智永远停留在了三岁。他需要人喂饭、穿衣、洗澡。大多数时候他很安静,坐在窗前看天空,或者堆叠积木,堆好了又推倒,周而复始。
但有时,特别是在雷雨夜,他会突然尖叫,缩在角落发抖,嘴里喃喃着“黑”“怕”。母亲总是抱着他,轻声哼唱摇篮曲,直到他平静下来。
三年过去了。
我已成为一名初中生,而父亲即将升任副局长。表彰大会的前夜,他难得早早回家,还给母亲带了一束花。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吧,”父亲对母亲说,“带上孩子们,媒体想做个全家福报道。”
母亲默默插花,没有回答。她知道,这又是公安局的形象工程——展示扫黑英雄家庭“坚强乐观”的一面。
晚饭后,父亲尝试喂晓星吃蛋糕。晓星机械地张嘴,奶油沾在了嘴角。父亲细心擦掉,轻声说:“星星,爸爸明天带你去玩,好不好?”
晓星茫然地看着父亲,然后突然抬起手,指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警匪片,画面中有一个黑衣人正拿枪指着主角。
“黑,”晓星说,“黑。”
父亲脸色微变,但还是柔声说:“不怕,那是假的。”
这时,晓星突然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黑色的车,数字7...4...”
我们全都愣住了。三年来,晓星从未说过这样连贯的词组,尽管不完整。
父亲手中的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抓住晓星的肩膀,声音颤抖:“星星,你说什么?什么黑色的车?什么数字?”
晓星被父亲的反应吓到,开始尖叫,用头撞桌子。母亲冲过来抱住他,愤怒地瞪着父亲:“你干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父亲后退两步,眼神复杂地看着失控的晓星和母亲,最终转身离开家,重重摔上门。
那晚,我起夜时,发现父亲书房还亮着灯。从门缝中看去,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面是晓星被绑架案的材料。他眼神中的情绪让我感到陌生——那不是悲伤,而是某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第二天,表彰大会场面隆重。父亲戴着勋章发言,讲述如何不畏黑恶势力,保护市民安全。讲到家人付出的代价时,他声音哽咽,母亲适时地擦擦眼角,台下掌声雷动。
轮到记者提问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记者突然问:“陈副局长,有传言说三年前您儿子被绑架案另有隐情,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您对此有何评论?”
会场瞬间安静下来。父亲面色不变,沉稳回答:“案子一直在侦办中,我相信我的同事们。犯罪分子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但有人说,您近年来晋升如此之快,某种程度上是利用了家庭的悲剧...”记者不依不饶。
保安已经开始向那名记者靠近,父亲抬手制止,坦然道:“我的每个晋升都经过组织严格考察,是基于工作实绩。作为受害者家属和警察,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将凶手缉拿归案。这个问题就到这里。”
大会结束后,父亲安排我们先回家,说自己要处理点工作。母亲带着晓星和我坐上单位的车,一路无言。
到家后,母亲安顿晓星午睡,我则回房写作业。不久,门铃响了。我从猫眼看出去,是那个在会上提问的年轻记者。
我打开门,他迅速递给我一个信封:“把这个交给你爸爸,告诉他,我知道真相。”
说完他匆匆离开。我捏着信封,心里忐忑不安。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理智,我悄悄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份文件。照片拍的是一个车祸现场,一辆黑色轿车翻覆,车牌号被刻意放大——尾号是742。文件则是一份医疗报告,显示某种神经毒素的详细成分和分析,备注栏写着“样本来源:陈晓星,检测日期:三年前”。
我心跳加速,正要看仔细,门外传来钥匙声。我慌忙把东西塞回信封,藏进书包。父亲走了进来,脸色阴沉。
“刚才有人来过吗?”他直接问。
我摇头,手心出汗。
父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哥哥呢?”
“和妈妈在午睡。”
父亲点点头,走向卧室。我松了口气,赶紧回自己房间,将信封藏在床垫下。整个下午,我心神不宁,那份医疗报告上的日期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检测日期是晓星被找回的前一周。
也就是说,在晓星被官方发现之前,已经有人检测过他体内的毒素?
为什么?谁做的检测?
晚饭时,父亲罕见地不断给晓星夹菜,观察他的反应。晓星只是机械地吃着,偶尔抬头看看父亲,眼神依旧空洞。
“星星,”父亲突然问,“还记得黑色的车吗?”
晓星勺子掉在桌上,他开始发抖,喃喃道:“黑...怕...”
母亲立刻抱住晓星,对父亲怒目而视:“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再刺激他了!”
父亲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
这时,晓星突然抬起头,直直看着父亲,清晰地说:“742...不要...”
时间仿佛静止了。母亲目瞪口呆,我屏住呼吸,父亲则缓缓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什么742,星星?告诉我。”父亲声音低沉。
晓星却不再说话,重新低下头,开始玩自己的手指,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父亲突然转身,看向我:“今天真的没人来过?没收到什么东西?”
我心跳几乎停止,强装镇定:“没有啊。”
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外套向外走:“我回局里一趟,晚上别等我。”
门关上后,母亲抱着晓星轻声哭泣。我帮忙收拾碗筷,大脑飞速运转。742——这个数字出现在记者给的照片和晓星的口中,绝对不是巧合。
深夜,我确定母亲和晓星睡熟后,悄悄拿出那个信封,再次查看。车祸照片中的黑色轿车看起来很熟悉,我放大画面,终于在扭曲的车门上看到了一个标志——市公安局的徽章。
这是警队的车?
文件上的医学术语我看不懂,但末尾有一行小字:“样本提供者:陈志明”——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父亲在晓星被找回前一周,就已经拿到了他体内的毒素样本?这怎么可能?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轰鸣。我听到晓星的房间传来尖叫,赶紧跑过去。
母亲已经在那里,抱着瑟瑟发抖的晓星。又一个雷声炸响,晓星突然挣脱母亲,缩到墙角,双手抱头,语无伦次地喊起来:
“黑车...爸爸...针...痛...742...不要...”
母亲试图靠近,晓星却突然指向书房,尖叫道:“那里!爸爸!黑!”
又一道闪电照亮房间,晓星的表情因恐惧而扭曲,但他眼中似乎有一丝罕见的清醒。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房,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安抚晓星睡下后,我悄悄进入父亲的书房。这里平时是禁区,父亲不允许任何人动他的东西。我打开电脑,需要密码。尝试了几个数字都不对,最后我输入了742。
系统解锁了。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电脑文件夹中,我找到一个标注“星星医疗”的加密文件。再次输入742,文件打开了。
里面是详细的医疗记录和实验数据,日期显示从晓星失踪后第二周开始。还有数十张照片——晓星昏迷躺在某个像是实验室的地方,身上连着各种仪器。
最后一份文件标题是《神经毒素效果评估报告》,结论是:“受试者高级脑功能受损不可逆,符合预期目标。建议释放。”
释放日期正是晓星被找回的三天前。
报告签署人只有一个——陈志明。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父亲参与了这一切?他对自己儿子做了这些?
突然,手机震动响起——是父亲的专属铃声。我颤抖着接听,那头传来父亲平静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我书房。别碰任何东西,到窗边来。”
我机械地走到窗边,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父亲靠在车边,正拿着手机看着我。雨水打湿了他的警服,但他一动不动。
“下来吧,我们需要谈谈。”他说,“关于你哥哥,和742计划。”
电话挂断了。我看着楼下的父亲,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模糊而陌生。那个曾经教我正义和勇敢的警察父亲,此刻却代表着无法言说的恐怖。
但我还是向门口走去。我必须知道真相,即使那会摧毁我的一切。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晓星的房门虚掩着,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站在那里,眼神清明,完全没有平时的空洞。
我眨眨眼,再看时,门已经关上了。
深吸一口气,我走出家门,向雨中那辆黑色轿车和穿着警服的父亲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踏碎过去所有的认知。
真相到底是什么?而那个我以为需要保护的哥哥,他又真的如我们所见的那样吗?
雨越下越大了。